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目光都落向那方玉塌。
落向那道幽渺人影。
湖邊設著一道結界,屏蔽了界外所有聲響,或許,也屏蔽了界外所有景象。
結界中隻有一片湖,一方玉塌,結界外什麼守衛也沒有,隻有一位神娥,很普通的神娥,看穿著並不是赤闌的重臣,不過是赤闌隨眼便可看見的神侍。
就像是臨時找來的灑掃神侍。
參選區是片沙地,敷衍地長著幾簇枯草,落著幾顆枯木,時不時有烏鴉從頭上飛過,撂下幾聲淒涼的鳴音。
有一種詭異的荒誕感。
“公子正在休憩,此次試煉由我接管,諸位稍安勿躁。”
眾人麵麵廝覷起來,略顯茫然,少時,便陸續有人向神娥致意問好。
按照赤闌的規矩,參選者需對試練守口如瓶,不得對外透露任何有關試練的信息,為了公平公正,也是為了神秘。
外人便對試練一無所知,隻能憑空想象,赤闌的形象神秘莫測,這想象的空間自然也就大了。
傳言,試練秘境血海屍林,險境重重;又有言,秘境青山綠水,祥和美好;更有甚者,說秘境裡其實什麼也沒有,若想勘破,自看造化和悟性。
諸如此類的推測不勝枚舉,但都離不開一個重要人物——主導這次試練的少君,也就是試練的主人。
無論秘境如何,一切都以試練的主人為主。
由其主導,由其掌控。
因此,這些少君的形象在參選者眼中,便是高大無比,代表著無上權威的莊嚴大人物。
他們幻想過少君或許會高高在上地坐在高台之上,睥睨四方;或許挺身直立人群之中,威嚴莊重,無論是何種可能,皆嚴肅主導並監控這場試煉,這場考核。
但著實沒想到少君會這麼大擺擺地睡在人前,還屏蔽了整場試煉。
實在是有些意外啊……
畢竟,這可是挑選親密部下的大事啊,少君竟不親自掌管嗎?
雖然對此疑惑不已,但轉念一想,少君這麼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他們隻需遵從便是。
“試煉秘境已開啟,諸位請將山靖令丟在地上,進入試練。”
眾人一愣。
丟地上?
這枚令牌看上去可是個重要的寶貝,是用上等的靈玉所製,價值連城。一到手,持有者就小心翼翼保護著,生怕磕著了碰著了,日日細細擦拭幾乎沒有的灰塵。
此時,他們要把它就這麼隨隨便便丟地上?
碎了怎麼辦?
就算赤闌不心疼,可他們心疼啊。
難道感應陣法在地上?
放地上吧。
眾人將信將疑,猶豫著將山靖令放到地上,動作可謂是小心翼翼,輕輕地,生怕砸碎了似的。
什麼也沒有發生。
“諸位,請將山靖令‘丟’地上。”
丟。
放在地上的山靖令默默待了一會兒,被撿了起來,停頓在持有者的手中好半晌,才被砸向地麵。
哐當——!
哐當——!
哐當——!
嘩——
天地茫茫,大海無垠鋪展,所有人都浮在海麵之上,所戴麵具全然消散,全都露出了真容。
突然“坦誠相待”,真讓人猝不及防,氣氛有些尷尬。
嘩——
一輪血色圓月自海中升騰而起,停滯於大海之上,底端緊貼水麵。
無人敢動,皆麻木站著。
從報名到如今的參選,無人知試煉秘境的模樣,試煉秘境的規則,試練秘境的目的。
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
這便是赤闌擇選穆流的方式,不會事先預告試練秘境的構造,試煉秘境的規則和目的,一切都是未知。報名者成千上萬,卻隻挑選三百人。這三百人都是隨機挑選,能力或強或弱,資質或好或壞,從無定數,一切隨機。
嘩——
血月陡然化作一股水流拍向水麵,激起磅礴的波濤,襲向所有人,眾人忙騰空躍起,欲躲開這片海浪,可方躍起,就見海浪收了回去。
一點一點,凝成了一隻水形怪物,怪物成形的霎那,團團水泡自海中躍出,漂浮在怪物四周,時而貼近怪物,時而自怪物身上脫離,或上浮,或下沉。
在其他參選者眼中,或許是這樣。
但在為泠眼中,卻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若是位於開啟試練的陣法中,就算沒有山靖令,隻要陣法成形,便也能進入試煉秘境。
為泠進來了。
她所看見的,沒有什麼大海,水形怪物和水泡。
隻有一片血腥之景。
天地都是血色,四周浮動著團團血肉,腳下是一望無儘的深淵,所有人都踩著血肉浮在深淵之上,麵對一隻血淋淋,由血肉拚成的怪物,那些血肉時而粘黏到怪物身上,時而自它上脫離掉進深淵。
這便是試練幻象的原貌。
隻有為泠能看見。
怪物一動不動,沒有攻擊任何人,大家便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在原地罰站。
有人施法攻向怪物,未曾想,好容易結了一個陣,攻向怪物卻隻像水珠輕輕一彈,毫無威力,甚至還惹怒了怪物,暴躁地胡亂走動,震得海麵波浪滾滾,險些將他們衝下海麵。
又有人不信邪,結了一個看起來無比高大尚的印,蓄力攻向怪物,還是無濟於事,打在怪物身上就像片羽毛拂過一樣,軟綿綿的,毫無用處。
隻能用劍了。
有膽大的想要持劍接近怪物,可沒想到方邁出一步,陡然踩空,掉進了他們眼中的海裡,為泠眼中的深淵裡。
那人掉著掉著,忽然懸停於半空中,就在他以為得救之時,深淵之上的血肉驟然下落,向著他而來。
速度之快,他根本來不及慘叫,就已被血肉蠶食了身體,死了。
為泠微愣。
死了?
這是幻象,還是真的?
會有人在試煉秘境裡喪命嗎?
一個念頭驀地湧上腦海,為泠心中一凜。
難道……
“怎麼掉下去了?”
“他不會死了吧?”
“死不了死不了,他肯定是失敗退出去了。”
“這樣就能出去?我不想耗了,乾脆——”
嘩——!
又一個水形怪物連帶著一群水泡冒了出來,站到了前一個怪物身側。
怪物增多了。
眾人凝默半晌,默契地確認了此試練的目的——打怪。
這個推測一落下,很多人便對此深信不疑,一躍而起去接近怪物,可還未近到怪物的身,陡然被其身側的水泡打進海裡。
有人吸取教訓,施展懸浮術欲脫離水麵,可術法根本無法奏效,似乎有股無形的力量壓製著他們,使他們無法借力脫離水麵,隻能靠雙腳走動。
有些人沒有吸取教訓,掉了下去。
掉落者驚叫一聲,不住地下落,落著落著驟然停下。
圈圈數不清的銀鏈纏著他的身子,將他綁著停在半空。
愈來愈多的人掉了下來,皆被銀鏈纏著浮停不動。
“彆動。”
嘩——!
掉進海裡的人皆被一股力量拉出,身上纏著的銀鏈消失了。
“彆掉下去。”
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聲調不高,卻明晰地落於每個人的耳際,像陣秋風拂過,涼涼的,卻不冷。
眾人四顧著去尋找聲音的源頭,卻如何也找不到。
嘩——!
嘩——!
怪物開始增多,密密麻麻遍布整個空間。
眾人一驚,再沒心思去管說話那人,忙舉起刀劍準備應對。
怪物開始接近參選者。
危險正在逼近,有人一慌,嘗試著躍上身側的水泡,竟站穩了身子。
其他人一看,立時跟著躍上水泡。
有人靠踩著水泡去接近怪物,可還沒靠近,就被怪物身上射來的水泡彈開,掉進了海裡。
俄而,又被銀鏈纏著救了出來。
“我說了,彆動。”
唰啦唰啦——
唰啦唰啦——
密密麻麻的細碎聲響鋪天蓋地壓將下來,籠罩著整片空間,似是鎖鏈抖動的聲響,又似某種蟲群嗡鳴。
所有怪物都靜止了。
萬籟沉寂。
關於海的假象散去,可怖的血肉露出真麵目。
眾人被眼前血腥的場麵嚇得麵色慘白,有人看見腳下踩著一團血肉,猛地嚇了一跳,險些掉下去。
此間就這麼凝滯著,什麼聲息也沒有。
眾人不敢出聲,不知發生了什麼,無措地縮在腳下的血肉上。
唰啦唰啦——
唰啦唰啦——
聲響愈來愈大,愈來愈近,仿佛就在耳邊。
一聲鶴唳驚起。
在這片凝滯的天地間,一隻雪色靈鶴憑空而現,懸停於高空中,昂首向上,長喙輕啟,清越鳴音不絕於耳。
靈鶴消散。
一人浮在空中,玄衣如影,凜若寒劍。
為泠輕抬左手,指尖靈力流轉,熠然若星。
唰啦啦啦——
無數道銀鏈在怪物身上浮現,似水流般遊走。
漫天閃閃的銀光,就像一麵絢爛的星空。
眾人驚愕地看著眼前此景,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已然忘卻此間原本醜陋可怖的血肉之樣。
為泠抬起雙手,結了一個極絢麗的印,若顆劃空而過的流星。
哢嚓——
血肉橫飛。
鮮血四濺,眾人尚未來得及抬手遮擋,血滴陡然凝在半空。
為泠放下雙手,不急不緩地做了一個下落的動作。
血珠墜落,形若雨勢。
如此迅疾而壯觀,卻隻傳來一聲響動。
滴答——
嘩——
海澈如鏡,月紅若血。
為泠輕盈落地,停在血月之前。
她直直立著,身形輕薄如葉,白衣翩然輕漾,周遭月華血色翻湧,獨她一身澄澈的白,像浮在血海中的一葉霜花。
可她方才不是著一身玄衣嗎?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茫然無措地看著為泠,全都像被凍住般不動絲毫,滿眼被驚豔的愕然。
什……什麼情況?
這就結束了?!
他們還沒弄清試煉的規則和目的啊,就這樣結束了?
這麼……
簡單粗暴……
噗通——
噗通——
海麵上水波漣漪,一圈又一圈,好像正落著一場雨。
少間,有什麼東西自漣漪中冒出頭,一點一點,努力向上伸展。
是蓮花。
花色如雪,無垠而漫。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
血肉淋漓之景竟在瞬間化為了一片純澈的花海。
而這些全來自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女,她所用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術法,竟能生生絞殺那些怪物。
他們的靈力在這裡毫無用處,彆說攻擊怪物了,連最簡單的懸浮術都無法奏效。
她是何方神聖,竟能施展開自己的力量?
眾人還在錯愕之中,尚未來得及緩神,就見為泠身後的血月融散,變作一隻僅及她腰的小獸。
睜著一雙無辜的眼,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手裡捧著一朵雪蓮。
為泠屈下身,去拿它手中的雪蓮。
小獸呆呆地看著為泠,不知為何,下意識舉起了手,將雪蓮遞給為泠,乖巧至極。
為泠被它逗笑了,正將拿過花,手卻一頓,滯停在半空。
不對。
氣息不對。
這不是雪蓮的氣息。
而是——
一隻手伸來,搶過了花。
轟——!
天地崩裂。
眾人回到了參選區。
一人快步走出人群,站到人群最前方,麵朝湖心,舉起手中的雪蓮。
“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