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雲門前沒有風。
為泠轉過身時,柳枝卻在獵獵狂舞。
一道玄色身影嵌入這漫漫青綠中,眼纏黑色水靈紗,腰佩三把彎月岩刀,神容冷峻,看不出任何表情,周身氣息冷如寒霜。
他抽出兩把岩刀,緊握手中,刀光寒寒閃爍。
“你在解除骨枷。”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很冷的聲調,沒有一絲感情,一如他既往的模樣,一如他被設定的模式。
好像隻是在列行公事,和他,和她,和任何人都無關。
當然,和那個人是有關的。
“沒錯。你要告密麼?”
“還有——”為泠瞥了一眼他手裡的刀,歪歪頭。“這就是他讓你保護我的方式?”
他毫無反應,隻握刀立著,就像一棵樹。
“這是對主人的違逆。”
“主人?”
為泠輕輕嗤了聲,抬起手,指間幻出一枚靈針。
“你們才是他養的狗,我、不、是。”
唰——!
錚——!
彎刀一抬,格擋住了那枚靈針。
嘩——!
一陣氣波驟然蕩開,成百上千枚靈針裂空而來,迅疾如雷。
流穹將岩刀甩向空中,翻了一個利落的刀花,刀身迅速翻旋,打散飛來的針,靈針四散,就像炸開的片片水花。
殺陣迅疾而猛烈,靈針之力太過強大,消散後釋放的靈力衝蕩著整片柳林,耳際枝葉沙沙急響,此間萬物都因此震顫,同雲門中結界如波濤翻滾,一片混亂。
隻有流穹穩穩立著。
雖有些費力,卻也成功破除了殺陣。
一股強大的靈力波動傳來。
流穹立時抽回第三把彎月岩刀,扔向同雲門。
遲了。
樓前隻餘一隻靈鶴。
靈鶴驚唳一聲,飛旋一圈將刀打回,旋轉幾圈後便消散了。
一道疾風襲來,擦過他的臉。
同雲門內古林逝去,轉為一片虛迷。
“哎呀!”
同雲叟現形,慌慌張張查看同雲門有無異樣,他左看看右看看,確保完好無損後,疾步走到流穹跟前。
“偃玄使大人請慎重啊,怎能用你的岩刀打同雲門呢?若是出了意外,間文三常境可就動搖了啊!”
流穹一動不動。
“偃玄使大人?——哎?你的臉。”
流穹還是沒有反應。
同雲叟歎了口氣,又回去細細查探了幾番,無奈地搖搖頭遁形了。
隻餘流穹孤身站在原地。
他站了好半晌,抬手摸上自己的臉。
摸到一條血痕。
*
林深霧重,古樹疏疏而落,枝乾粗壯,形態怪異,龐然參天沒入雲霄。
林中四散飄溢著暗紫色的瘴氣,赤闌獨有的一種瘴氣——
宿氣。
隻有赤闌之人全然不會受其影響,外族之人很難在宿氣中保持清醒,修為較高者或可僥幸保全自己,修為較低者便隻有死路一條。
赤闌一般不對神族施用宿氣,隻會對難以控製的惡獸施用。
一入林中,視線忽暗,隻能隱約看清樹木的虛影,還有那若有若無的瘴霧。
雎朔山內無法幻出火焰,隻能如此摸索向前。
這隻是雎朔山外境,赤闌眾少君在內境擇選穆流。
赤闌眾少君每每挑選穆流時,會事先在博海告上發布通知,待報名成功後,會給予參選者山靖令。
博海告是每個神族都擁有的同一種對外通訊的靈器。
除卻赤闌之人,其餘人隻能使用山靖令進入雎朔山內境,若非如此,將迷路外境,受宿氣所困,中毒身亡。
山靖令是枚水晶令牌。
為泠沒有拿到。
也不需要了。
她再次幻出那枚半月狀的青玉,結印將此玉融進了魂極絡,手腕處的印記立時由黑色轉為了青色。
魂極絡上的枷鎖鬆了一道。
雖隻是淺淺的,微乎其微的一道,卻也足夠了。
為泠抬手開始結印,開出一朵極美的靈花,她的身子化作一場花雨入了內境。
內境不同於外境,外境是森森茫茫的暗沉古林,內境卻是山清水秀的鮮明仙境。
沒有傳聞中的血海淋漓,天黑如墨,惡獸遍地橫行,屍骸堆砌。
隻有秀麗如畫的一片山水,常青樹林立,日上中天,鳥鳴悅耳。
一片祥和。
一條鵝卵石路自為泠腳下鋪開,引領她走向前方的一片密林。
但這些隻不過是幻象罷了。
雎朔山的一切皆是幻象,古林,仙境,皆是幻出的保護罩。
保護山內聖物,保護入山者。
眼前是道無形結界,通往參選者待選之地。
為泠進入結界,所見景象和位於結界外看見的密林彆無他樣,唯一不同的,是此時遍地人海,可以說是熱鬨非凡。
大家所著衣飾各式各樣,或華美或簡樸,所配刀劍亦然,但都戴著同一副麵具。
一副由同一種木材製作而成的麵具,全然遮住整張臉,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唇,一片空白。
為泠一進入此間,便也自動被這張麵具覆住了麵容。
麵具之上施用了特殊的術法,無法摘下,雙眼前雖無洞隙,也能通過麵具之力窺見外物,一切都看得分分明明。
大家散落此間各地,有的孤身而立,有的聚作一團,還有的四處走動攀談搭話。
都在等待試煉秘境的開啟。
雖隻是幻想,於此間所感卻和現實一般無二,譬如而今當空的驕陽,那日光著實炎熱難捱,眾人大多都擇了一處陰影遮陽納涼。
為泠也不例外,找了一處樹蔭立著,她身側聚著一堆參選者。
“我還是第一次進這山呢,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啊,平時總把這山和間文三常境聯係在一起,我還以為會多嚇人呢,和其他普通的山也沒多大區彆嘛。”
“是啊,和我想的也不一樣,我家那老頭一聽我報名要來雎朔山參選穆流,差點氣死,說我賤命一條還不夠造嗎,說話可難聽了。”
“雎朔山……我們為何偏要來此山參選啊,這裡不是被幸源六障封印的上古遺跡嗎?赤闌竟能隨意使用?”
“雎朔山歸屬赤闌管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就是屬於赤闌的領地嗎?自然是洲主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唄,隻要不動搖間文三常境,其他幾位洲主就無權乾涉,更彆提你我了。”
“那這穆流又是個什麼?赤闌怎麼擇選這麼頻繁,我記得上次擇選還是三月前。”
“管他是什麼,反正是個好東西。”
“哎呀,你這麼好奇,隻要選上穆流不就成了,隻要你得少君寵愛,自然是什麼都能知道嘍。”
一陣哄笑。
真是怪異的氛圍。
穆流參選者共有三百人,能選上的自然隻有一人,這般說來,大家便都是競爭對手。
而今,他們卻相談甚歡,拿著唯一的名額開起了玩笑。
造成這一切的,皆來自一個傳聞,一個至今未被證實,眾人卻深信不疑的傳聞——
穆流。
傳言,這是負責隨侍赤闌少君的近臣,又有言,這是負責教導少君知禮儀懂廉恥的師長,還有言,這是負責保護少君的守衛。
無人知曉穆流的作用到底是什麼,亦然不會知曉這二字的含義。
赤闌從未對外公布過穆流的確切職責,隻會在需要挑選時,在博海告上發布一則靈告。
世間千百神族,以實力最強的五大神族為首,五大神族共同負責守護乾寧。赤闌位列五大神族,實力強大,曆史悠遠,家底雄厚,處處都堪稱完美,無可指摘。當赤闌首次宣布挑選穆流時,即便對其一無所知,也有成千上萬的人為此爭得頭破血流。
傳言,參選赤闌少君穆流便是報名分割黃金,人人都能得到一份。若是入選便可一步登天,享受榮華富貴,落選也能受封賞賜,衣食無憂。
但是,既然都來分割黃金了,會有人不想挖塊大的嗎?而今的“和諧”,也隻是假象罷了。
關於入選者的說法,或許是傳聞,但關於落選者的說法,卻是實打實的真相。
落選者們經此選拔之後,不但從此衣食無憂,獲得生理的上的曆練後修為大增,還獲得了心理上的磨練。
暴戾狠辣的,變得善解人意溫溫柔柔;孤僻寡言的,變得開朗活潑能言善辯;悲觀厭世的,變得樂觀積極豁達通透;冷血薄情的,變得熱心大發重情重義;自私寡義的,變得慷慨無私樂善好義……
無異於一場心靈大改造。
誰說本性難移?赤闌教你做人。
因此,圖富貴的小族群搶著來報名,圖改造的中族群爭著來參選,大族群自是不屑。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參選。
“話說,這昱公子是何等人物啊?坊間關於他的傳聞,我是一點兒也沒聽到過。”
“你我攀不上的大人物唄。”
“是啊,人家可神秘了,連個真名都未對外透露過。”
“何止名字,連他長什麼樣,幾乎都沒人知道。若說這赤闌最出名的,便屬赤闌少主了,他的名號可是響當當的大啊。若不是這少主和昱公子同時擇選穆流,我都不知赤闌竟還有個昱公子,我以為整個赤闌的少君就隻有兩人呢,沒想到還有一人。”
“是啊,說到少主,我倒想參選他的穆流,隻可惜給我分到了昱公子這兒……”
“你就知足吧,像我們這樣的都能被選中,彆提有多幸運了,你是不知道,那望玄那麼厲害,裡邊資質天賦極高的弟子可多了,他們也報名參選,可是落選了,我們這樣資質都沒有的還被選上了,白撿個大便宜。”
“諸位,試練即將開始,請使用山靖令進入參選區。”一道女聲隔空而來,空靈回響。
眾人依言拿出山靖令,隻見令牌上閃爍著雎朔山的怪異圖騰,像隻猙獰惡獸。
“這麼快就開始了?我還沒準備好呢。”
“試練秘境不會很難吧,我連劍都不會握,會不會直接死裡邊啊。”
“死不了死不了,大不了受個傷,隨便混混就可以了,反正到頭來都有好處。”
“雖然死不了,可對心靈的打擊很大啊,不然那麼多人怎麼都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怕我一進去就給嚇死。”
“你們膽子怎麼這麼小?都說了死不了,那些回去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吃香的喝辣的,上房揭瓦的。”
山靖令上的圖騰閃了閃,化為一陣靈光將持有者包裹,帶其進入了參選區。
所有人都進去了,隻有為泠還在原地。
她沒有山靖令。
但是,一點也不要緊。
她還是能進去。
她可以任意穿行於雎朔山中,不過目前還限製在此時所幻設的保護罩中。
為泠結了一個此前結過的靈花印,進入了參選區。
“呃……那是什麼?”
“那裡有人嗎?”
“這……這……”
“那是結界嗎?”
人群騷動不止,皆望向同一個方向。
為泠跟著看過去。
漫渺青湖上,漣漣水漪中,有紗輕舞,紗中掩映縷縷虛影,依稀可見細碎人影。
那是一方玉塌,浮在湖心,紗幔為屏,結界所護。
流水纏纏綿綿,牽著風拂動紗簾如蝶蹁躚,遠遠望去滿目雪紗,隱隱嵌著幾絲桃衫的影。
有人在休憩。
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