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孫雲兒日日虔誠禱告,想叫自己後邊兩關被篩回去,也不知老天爺是不是打瞌睡,竟叫她熬到了殿選。

六個姑娘,在一個院子同住兩個月,又齊齊留到最後,再不熟悉,也熟悉了。

依著身份,三位官家女兒該合得來些,然而有一位江靜薇姑娘,頗有些古人之風,不以出身論英雄,雖然出身最高,對平民出身的孫雲兒和大小羅姑娘卻一視同仁,反惹得其他兩位姑娘側目。

而大小羅姑娘日日連體嬰一般同進同出,與旁人都隻是麵子情,日常都愛說兩句旁人是非的,又舍得四處花錢,也不大瞧得上江姑娘的做派。

不過這江姑娘手頭闊氣,又很會做人,服侍的宮人們都很願意給她麵子,這小院倒也不曾鬨出什麼是非來。

到最後,竟是江姑娘和孫雲兒更要好些。

能留到最後的都不會是冒失的,幾個姑娘內裡如何不論,麵子上總還算是客客氣氣,日常遇見,也能閒談幾句。

這日大雨,嬤嬤傳話下來叫各人自便,江靜薇便叫小宮女請了眾人一起對坐閒談。

此時各人都已過了終選,隻靜待殿選,互相之間,都抱著客氣的心思,倒比往常更談得來些。

大羅姑娘按捺不住先開口了:“前兒嬤嬤驗看身子,真把人臊也臊死了!”

小羅姑娘掩口一笑:“聽說是為了看各人是不是處子之身,不都說宮中嬤嬤最為老道的麼,一看這女子走路姿勢便知道是否處子,哪還用得著對著咱們……細看。”

那兩位官家女兒自重身份,本就聽得多說得少,這時聽見羅家姐妹出言粗魯,便都不理睬,隻低頭喝茶。

江靜薇今日算是主,不好叫場麵太尷尬,絞儘腦汁地想彆的話來說,誰知大羅姑娘還要提前話:“倘若是個羅圈腿,走路外八,嬤嬤可不要誤會了不是處子?”

小羅姑娘立馬接上:“若是個羅圈腿,隻怕也到不了這關!”

江靜薇聽了這話,臉都紅了,孫雲兒不忍,稍一沉吟,揀了旁的事來說。

大小羅姑娘見孫雲兒如此熱情,終於轉過來搭話。

然而一出口,卻是叫人不樂意聽的話。

“孫姑娘,聽說你在路上還幫了一個同鄉的秀女,怎麼從來沒見她來找過你?是她初選就被篩下去了,還是她壓根不記得這事了?”

說話的是大羅姑娘,她生得明豔俏麗,是這撥秀女裡樣貌最拔尖的。

孫雲兒愣一愣才想起這事來,她早不記得了,然而知道這話說了旁人也不信,便隻搖搖頭。

這在旁人看來,便是失意的樣子了,大羅姑娘不由得輕笑一聲,小羅姑娘卻輕輕“哎”一下:“姐姐,你何苦揭旁人的短。”

這事本來也沒什麼不光彩,可是小羅姑娘一描補,仿佛是孫雲兒有意圖謀反而落空了一般。

孫雲兒在家受了姐姐叮囑,進宮後除開老老實實便是步步小心,旁人隻當她是塊木頭,可是孫家彆的不多,庶出女兒卻多得是,孫雲兒在家時,日常都要聽姐妹們鬥嘴的,聽也聽會了,哪裡會真是個傻的。

這時她連受了兩句刺,麵上不過是微微一動,沒急著答話,又凝神看一看小羅姑娘。

這位小羅姑娘生得嬌怯怯的惹人疼愛,與姐姐正如春花秋月,各有風姿,姐妹兩個中選的可能極大,也難怪行事張揚些。

孫雲兒原是不想招惹是非的,這時見姐妹倆直指到麵前來說,知道不能再忍下去了,稍一沉吟,笑著開口了:“我與那位方姑娘也隻不過是同鄉之誼,並沒彆的,因此進宮後也不曾留心過她的去向,若是兩位姐姐想知道,我跟嬤嬤回稟一聲,請嬤嬤代為打聽就是。”

幾個女孩雖然留到了殿選這關,能不能有福氣被主子們挑中,卻都是未知之數,哪能使喚教導嬤嬤去做事。

更何況,這孫姑娘性子憨直,隻怕在嬤嬤麵前當真要說些“兩位羅姑娘想問的”雲雲,這事鬨出來,非要惹一大堆麻煩。

兩個羅姑娘哪敢接這話茬,訕訕一笑,低頭去喝茶,大羅姑娘見那兩位官家姑娘已掛起譏諷的笑容,忍耐不住,嘟囔一句,“孫姑娘真是伶牙俐齒”,還未說完,便被妹妹扯一扯袖子,終究是沒再說下去。

孫雲兒這麼一出頭,眾人都知道,這原來是個外柔內剛的。

再要回頭交好也來不及了,那兩位官家姑娘為人高傲,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辭,大小羅姑娘也很快坐不住,隨口說要回去歇息,匆匆離去。

江靜薇見四下無人了,這才握住孫雲兒的手:“孫姑娘原來胸有丘壑,當真叫人意外。”

孫雲兒聽得出,江靜薇語氣中隻有欣喜,並無諷刺,於是低頭笑一笑:“不敢說什麼丘壑,不過是旁人把話說到跟前了,總不好還忍氣吞聲,江姑娘的話,我不敢當。”

江靜薇輕輕嗔一眼:“咱們兩個彆姑娘來姑娘去的了,聽著生分,往後以姐妹相稱就是。”

孫雲兒從善如流:“是,都聽姐姐的。”

這位江姑娘雖然也會權衡局勢,到底比那幾位看著更良善些,孫雲兒和她結識一場,不算吃虧。

也不知是不是孫雲兒大方的做派打動了江靜薇,她竟罕見地對著孫雲兒,說起了心事。

“這次的選秀,也不知最後誰能中選。”

“姐姐姿容不凡,想必有望中選。”

江靜薇歎口氣,對孫雲兒一苦笑:“像我這樣爭著出頭的,隻怕許多人瞧不上,我知道那兩位羅姑娘背地裡議論得不少,還有另外兩位,對我恐怕也是不以為然,覺得我太功利了。”

這話孫雲兒不好接,隻好打個岔:“姐姐言重了。”

江靜薇又歎口氣:“我是家中長女,身上係著母親和一家子的寄托,怎麼能不奮力向上。我母親過得不易,我此番若是中選,她的日子也能鬆快些。”

到底江夫人過得怎麼個不易法,孫雲兒並沒有細問。

這個世道,大家族裡已婚的婦人,不是愁失寵於丈夫,就是愁妾室們太鬨騰,再不就是愁庶出子女們太有出息,沒什麼新鮮的。

孫雲兒看一看江姑娘,險些也要說兩句自己意外中選的苦惱,話都到嘴邊了,卻生生改了口風。

“姐姐肩上的擔子,倒和我長姐差不多,我在家卻是個頂頂不中用的,爹也不大看中我,名字都隻是隨便一起的,遠比不上其他庶出姐妹,不過娘和長姐很疼愛我。”她說著,自嘲一笑,“這份疼愛,倒把我養得跟個廢人一樣了,什麼也不懂。”

“妹妹天真嬌憨,想來在家都是無憂無慮的,孫太太是真正疼你啊。”江靜薇看向孫雲兒懵懂的臉孔,忍不住提點兩句,“從前聽妹妹說起幾句,家中庶出姐妹不少,不乏兩位羅姑娘那樣的人物,孫太太不曾教導妹妹一味上進,是怕妹妹吃虧啊。”

孫雲兒從沒想到過這層,這時不由得驚呆了。

仔細一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母親雖沒教她內宅的勾心鬥角,可是讀書識字、女紅管家,一樣也沒落下,她活得雖然單純,卻並不愚昧。

長兄長姐雖然不愛對她噓寒問暖,可總不忘了時時關懷,姐姐出嫁多年,每月總有一封書信單獨寫給孫雲兒,哥哥在書院苦讀,每次回家也總不忘帶一本時興的好書給孫雲兒看。

孫雲兒心中不由得大為震動,不由得又往深處想一想。

父親的寵愛和看重雖然要緊,卻不能幫著孫雲兒把日子過好,父親那人,向來隻愛和外頭的老爺們清談,對內宅事務其實不關心的,母親的教導、兄姐無聲的關懷,卻替她在內宅撐起了一片天,也教了她許多人生道理。

各人家事到底是隱私,江靜薇見孫雲兒沉默,隻當她是不願再談,於是體貼地轉過話題,揀了些衣裳首飾的話說起來。

孫雲兒打疊精神與江靜薇敘話,心中卻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替家裡爭口氣。

若要爭氣,那便得多使些力,能當上宮妃最好,當不上,也得做個出挑的宮女,以後往四司八局當個管事姑姑,也是好的。

想通這點,在殿選那日,孫雲兒便又拿出二十兩的銀票來,給了替她梳妝打扮的宮女:“有勞姑姑替我費心了。”

那宮女先是一怔,然後才微笑接過:“姑娘這也忒客氣了些。”

她說著,忍不住提點,“聽說江姑娘和兩位羅姑娘手裡一向大方的,今日想必也有打點,奴婢想著姑娘姿容清麗,不必和旁人爭豔,反倒是清雅妝扮更好。”

孫雲兒自家也明白這道理,在鏡子裡對宮女點點頭:“但憑姑姑作主。”

宮女平日見的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哪怕是秀女們,也都是心高氣傲,頭一次見這樣乖順的姑娘,這時忍不住多些憐愛,有意助她一臂之力。

原本打算儘了本分就好,這時衝著銀錢和孫雲兒的乖巧,梳妝的宮女使儘渾身解數,替孫雲兒打扮一新。

出得門來,各人互相一看,大羅姑娘先忍不住開口:“今日咱們都打扮得這樣好看,皇上可彆挑花了眼。”

這話不中聽,可是大羅姑娘生得拔尖,說不得就要做娘娘的,誰又會和她計較。

來領路的小太監隻作不聞,笑著躬一躬身:“六位姑娘請隨我來。”

轉出永巷,慢慢向皇宮的中軸線上走去,宮殿愈發恢弘雄偉,由不得人不低頭敬畏。

到了一座宮殿前,小太監側著身讓在一邊,對六個姑娘又躬一躬腰:“請姑娘們進院等候,裡頭自有人接引。”

進得院門,早有個中年太監迎了上來,孫雲兒對人過目不忘,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初往寶應去選人的施連。

再往遠處一看,辛老公公和兩個年老的太監在廊下閒談,邊上站了一溜小太監,那個叫高言的卻不在其中,隻怕是當真被施連給整治下去了。

孫雲兒心裡不由得一震,小半是替那一麵之緣的高言惋惜,更多的卻是為皇宮裡的命運無常感到擔憂。

來不及多想,施連便領著她們進了正殿。

殿中的角落裡有兩個銀質仙鶴香爐,裡頭散發的香味清遠飄逸,一聞就知道絕非凡品,孫雲兒的一顆心,猛地跳得好似擂鼓,愈往上走愈是劇烈,險些連耳膜也震破了。

待到六個女孩一齊跪下,孫雲兒倒不緊張了,隨著眾人,一同對上參拜。

江靜薇端麗沉穩,三位主子似乎都對她很滿意,而另兩位官家姑娘卻沒有這樣的好運道,連皇帝的一個眼神也沒得。

大小羅姑娘生得實在美麗,皇帝凝神看了好幾眼,便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皇帝隻怕對這兩位是中意的。

孫雲兒依稀聽著,太後仿佛是籲了一口長長的氣。

難道,太後竟不喜歡兩位羅姑娘?

然而不及細想,太監便點了孫雲兒的名字,她越眾而出,向上深深行了雙福禮,儘力保持聲音平穩:“民女孫雲兒,參見皇上萬歲,太後娘娘千歲,皇後娘娘千歲。”

此番卻是皇後開口,隨意問了兩句家常,待孫雲兒答了,她點頭道:“這姑娘看著天真可愛,宮裡倒是少見這樣的人物。”

皇帝看一眼下頭的女孩,低頭捧起茶喝。

孫雲兒再憨直,也知道皇帝這是不中意自己,心裡奇異地一跳,接著便鬆了下來。

誰知一顆心還沒鬆到底,又被太後一句話給提到了嗓子眼:“這孩子看著就乖巧,是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