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到了進京的日子,這日孫家上下收拾妥當,齊齊往碼頭送孫雲兒進京。
孫雲兒自小出門都有丫鬟跟著,生平第一次,獨個兒從馬車上下來,還沒邁出腳去,孫太太已忍不住哭出聲來。
孫寶貞連忙上來攬住母親的肩膀,代母親對妹妹叮囑幾句,勉強說了幾句,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孫有維對著女兒,前些日子扮和氣扮慣了,這時竟說了一大篇關懷之語,他說得太多,下頭兒女們竟沒多少好說的,由孫湘平出麵說了幾句,幾個庶出女孩一人道一句珍重,便算完了。
孫雲兒也心酸得不能自已,才想落淚,便看見邊上等著上船的秀女們投來打量的目光,她勉強把淚水忍在眼眶裡,梗著嗓子與家人道彆,依依不舍地回身要走。
魯明一直默不作聲站在最邊上,忽然出聲了:“八姨請稍等!”
迎著孫家人各異的目光,魯明走到孫寶貞身邊,取出一個荷包來:“這是你前兩天備了給八姨進京的儀程,怎麼忘了?幸好我早上出門看見,順手給帶了來。”
孫雲兒看得分明,姐姐臉上的詫異,不比旁人少。
這份儀程,想必是姐夫自己的意思了。
孫寶貞接過荷包一摸,是厚厚一疊紙,心電急轉,低頭一覷,分明瞧見隱隱“泰平”兩個字。
泰平錢莊,是有名的全國通兌,算是最有本錢的錢莊之一了。自家丈夫在家並不受寵,存下這樣一筆錢,哪裡容易。
這當口,孫寶貞來不及細想自己家,隻看一眼丈夫:“這是……”
“八姨,你姐姐說進宮了處處不易,這點子儀程你拿著,緊急時候用來打點宮女太監。”
孫家人也不是傻子,哪裡瞧不出,這是魯明在給孫寶貞做麵子呢。
孫有維連連點頭,孫太太卻上前替孫雲兒推讓起來:“姑爺客氣了,打點的銀錢,我們已給雲兒備下了,請姑爺不要多禮。”
孫雲兒平日裡得長輩賞賜,總要看母親眼神行事的,今日卻罕見地違逆了一次母親,上前去接下了孫寶貞手裡的荷包,又對著魯明微微福一福:“多謝姐姐和姐夫的厚意,雲兒此去,一定全力以赴,不負家中期望。”
旁人尚不明白,孫寶貞卻已懂了妹妹的意思,眼圈兒不由得又酸了,這孩子,是在給自己撐場麵呢。
魯明沒想到這八姨如此沉得住氣,又如此雄心壯誌,這時不由得一震。
他打量一眼孫雲兒,想起這八姨是辛老太監親自選中的,隻怕當真能做貴人也未可知,原還心疼那二百兩銀子,這時卻在後悔給少了,輕輕攬住妻子的肩膀,對著孫雲兒,笑得爽朗:“我和寶貞,祝八姨心想事成!”
縣丞在邊上遠遠候著,見秀女們大部分已上船,便往孫家這裡催促:“孫八姑娘請快些吧,落在最後惹眼了也不好。”
孫太太還舍不得,孫有維卻被縣丞的話給說得一驚,連聲催促女兒上了船。
孫雲兒上得船來,便有個老媽媽領著她往船艙裡,進船艙來才知道,整個寶應縣,不過才選了十一人。
“咱們十一個人,哪用得著兩艘大船?”
“哪兒呢,前頭這艘船是我們秀女的,後頭那艘是給保鏢的軍爺們的,咱們這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哪能就這麼進京?”
孫雲兒原當自己已是活潑的,這時見了旁人才知道,自己竟還算穩重。
不多時上來個年輕太監,對秀女們和和氣氣說了進京事宜,見無人有疑問,便微笑頷首:“我日常住在後頭船上,這裡有幾位媽媽陪著姑娘們,有事請出聲就是。”
能中選的女孩,怎麼也不是傻的,哪裡會隨便去勞煩太監和軍士,日日安生在船上吃飯舒散,幾日下來,互相也親近許多。
這日靠岸,女孩們又吱吱喳喳議論著中選後的風光,這個說自己要做九嬪,那個說自己隻要做到四品婕妤就心滿意足,孫雲兒並不想中選,便隻沉默微笑,忽地聽見一個細細的聲音道:“我倒不想進京參選的。”
眾人都回頭去看,卻見是一個叫方蘭的姑娘,正輕輕蹙著眉頭。
“能入宮參選,是多大的福分呀,你怎麼不想去?莫不是故意這麼說,顯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樣?”
“你這可就口不應心啦!”
“哪兒呢,你們彆這樣說她,她有苦衷的。”
“什麼苦衷……哦!是,她確實是……”前頭說酸話的那姑娘忽地想起什麼,一下子截住了話頭。
眾人都想起了方蘭家的境況,孫雲兒也不例外。
方蘭父親是個盲人,原還能做些苦力活,偏又被重物砸斷胳膊,如今隻能在脖子上掛個籃子四處販賣針頭線腦過活,幸而有副好脾氣慢性子,旁人瞧他可憐,便也照顧些生意,方蘭母親身患重病,常年臥床,兄長倒是有把子力氣,可惜勞累過度,年紀輕輕得了肺癆,這病雖一時半刻死不了人,卻也要好好將養,一家四口,竟隻方蘭這半個壯勞力了。
此番方蘭進京,若不中選還罷,若是被選上了,還不知哪年才有出息,那一家子隻怕要活不下去的。
孫雲兒想一想,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覷著無人注意,走到方蘭身邊:“方姑娘,我家中薄有資產,願意助你度過難關。”
誰知方蘭並沒應下,反而臉上煞白沒了血色,望著孫雲兒,竟退了一步:“不必孫姑娘費心。”
女孩們閒來無事,耳朵都豎著聽旁人說話,早有幾個耳朵靈的靠到跟前,口中說話也直得很:
“孫姑娘如今已忙著收買人心了?”
“中選不中選都是沒影的事,孫姑娘可彆竹籃打水一場空!”
聽了這話,方蘭的臉更白了,孫雲兒原是好心,此時卻變成了唐突,不由得也有些慌亂,然而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將事情換個說法:“我家中有個鋪子要人守夜,尋常找不到耐得下性子的人,平日聽方姑娘說起伯父,是最有耐性的,這才貿然開口想請來著。”
孫家是寶應有名的士紳大族,船上姑娘都聽過孫家的名號,孫雲兒這話算是給足了方蘭台階,這下方蘭裡子麵子都有了,由不得她不答應:“既如此……多謝孫姑娘美意。”
孫雲兒鬆一口氣,也不多說什麼,自去找跟船的媽媽們,請她們幫忙捎信回家。
人群裡也有那聰慧些的,等孫雲兒獨處時,上來提醒她:“孫姑娘引得旁人側目,可算清楚得失了?就算是為了收買人心,如今隻怕還為時尚早,若招來嫉恨,可得不償失。”
孫雲兒自然明白這道理,可她就是見不得可憐人,這時也不多剖白,隻笑著謝過那姑娘,又描補幾句:“家中有訓,我孫家子孫要多行善事,我不過是偶爾為之,並不為彆的。”
此事便算遮過,孫雲兒也不再提起,再隔些日子,果真無人記得了。
進了金陵城,孫雲兒連路上的景致也沒看清,就進了皇宮。
進了皇宮,也不能四處亂走,得過三道遴選,最後還有殿選,一邊選,還得一邊由嬤嬤們教規矩,免得選副繡花枕頭上去,衝撞了主子們。
永巷一溜空房子,住得滿滿當當。
孫雲兒手裡捏得銀錢,思量再三,給分派住處的嬤嬤塞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那嬤嬤看向孫雲兒,先是一愣,隨即就一笑:“你就是寶應來的那個秀女,辛老公公親自選中的那個?好,好,你跟著這幾位姑娘一道去吧。”
提了辛老公公的名號,旁人也無話可說,再托了那五十兩銀子的福,孫雲兒得以住了個清淨地兒。
一個院子隻住六個女孩,互相敘過家常,三位是家裡做官的,還有一對姐妹花姿容出眾,孫雲兒掂一掂,自己倒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了。
稍作休整便是初選,這院子的六個,自然是都留了下來。
再隔十日才是複選,由太監們觀察女孩們的姿容、發膚,女孩們一邊休整保養容顏,一邊聽嬤嬤教規矩。
如今的貞平皇帝登基已經三年有餘,一心勤政,是個明君。
皇後何氏出身百年士族,是太後親自選中的兒媳婦,皇帝的元配正室,育有大皇子和二公主,然而大皇子福薄,在潛邸時就夭折了,如今二公主九歲,已入青鳳閣受教養。
貴妃張氏出身武將之家,進潛邸作側妃時,父親僅僅是一個五品守備,如今張老大人年高致仕,是張貴妃的弟弟在軍前效力,已是三品的參將了。張貴妃既得聖寵,又受皇後信任,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了。
聽到這裡,有那口快的便問:“怎麼不曾聽見大公主?”
上頭教規矩的嬤嬤,麵色一絲兒不變:“大公主是皇上原先身邊服侍的一位主子所出,在生產時母女俱亡,皇上登基後追封了憫儀貴妃和福寧大公主。”
這仿佛是兩個女子福薄的一生,又仿佛暗藏著無數陰謀,可是誰又能說出事實的真相呢?
如今斯人已逝,真相是什麼,也並不重要,甚至,都沒人在乎了。
若不是有人問,嬤嬤都不打算說,即便問了,嬤嬤也沒當成什麼忌諱,隨隨便便就道了出來。
女孩們頓時靜了下來,原先嗡嗡作響的庭院,竟是落針可聞。
嬤嬤仿佛不曾察覺到眼前的變化,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著宮中事。
一品的妃位,隻封了張貴妃這一位主子,再往下,就是二三品的嬪位。
二品的貴嬪位上,倒有兩位主子,一位徐氏容貴嬪,是內閣徐首輔的孫女,是徐家這一輩唯一的女孩,如今膝下尚未有子嗣;還有一位顧氏惠貴嬪,養育了皇三子。
三品的嬪位也是兩人,麗嬪與和嬪,人如封號,一位生得美麗,一位親切和氣,和嬪身邊,養著女兒三公主。
再往下,四品的婕妤,五品的容華,六品的才人,七品的美人,都還虛位以待。
嬤嬤說到這裡,好心添上幾句:“自四品婕妤以上的主子,才可親自養育皇子公主,否則六歲開蒙進學後,皇子和公主們便都住在玄英殿和青風閣。這是為了皇子和公主的前程,也是為著姑娘們自個兒的前程。”
女孩們個個都暢想著得寵後一朝有孕,然後母憑子貴,嬤嬤這話不啻於又給女孩們潑一瓢冷水,老半天都無人說話。
道理,嬤嬤說得明白,能在場的都能聽懂。
為了皇子公主能受更好的教養,也是為了妃嬪們專心地服侍皇上,低位的妃嬪是不能養育孩子的。
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然而掐指算一算餘下的位份,由不得人不懸心。
四品的婕妤,十二個位子還都空著,可三品的嬪位隻餘四個,二品的貴嬪隻餘一個,統共算起來,也不足二十個空位。
後頭選秀,三五年一次,新人一撥接著一撥進宮,誰又敢說自己定有福氣升到三四品的位子,再坐得穩穩當當?
至於妃位,那更是想都不敢想,惠貴嬪是潛邸老人,又生了皇子,如今也不曾坐上妃位,旁人哪有那個福分。
孫雲兒雖不想中選,卻也被嬤嬤的話給震得心神不寧。
當主子娘娘都已這般艱難了,做宮女豈不是更難?
她若是被打發回家倒還罷了,若是選成宮女,往後的日子可怎麼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