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孫有維猜得一點不錯,魯家聽見是新選作秀女的孫八姑娘想見長姐,二話不說就把孫寶貞給放了回來。

不光孫寶貞自己回來了,就連丈夫魯明也陪著來了,這下子孫寶貞也算是榮歸故裡。

接風宴上,魯明把話說得極其好聽:“寶貞又不曾出過遠門,我哪放心她一個人家來?必要送她回來,再陪她一道家去才是。”

孫寶貞不曾出過遠門,還不是魯家管得緊?如若不然,娘家總能回來一兩次的,寶應和蘇州,又不是天南海北。

旁人都知道魯明說的是場麵話,笑一笑便接著吃喝,孫雲兒自幼兒有一半時候是姐姐帶著長大的,見魯家得了便宜還賣乖,卻忍耐不得,在下首對著魯明道:“姐夫,姐姐怎麼不曾出過遠門,嫁去魯家就是出一次遠門啦。”

孫雲兒原本隻是想和魯明頂個牛,話出口了才發覺,自己這話似乎有譏諷的意味,不由得也是後悔。

旁的還罷,娘和姐姐麵上下不來,可怎麼好。

果然,下首的孫麗娘輕聲嘀咕,“大姐這叫有去無回,真真是結得好親。”

魯明隔著大圓桌遠遠看過來一眼,笑得無比親切:“八姨說得是,你姐姐確實是出過遠門的,倒是我給鬨忘了。”

這話聽著,一半是魯明待小孩子親和,一半是因為疼愛妻子,各人倒都一笑。

然而孫寶貞卻知道丈夫性子,因是個最不起眼的二房庶出,平日遇事總愛往心裡去,這時聽見丈夫罕見地說軟話,不由得詫異。

若是顧忌著妹妹的秀女身份還罷,倘若記恨上妹妹,反倒不美。丈夫到底是織造府家的,若是回去閒話一嘴,隻怕妹妹也要添些麻煩。

孫寶貞哪肯妹妹身上落一點不是,連忙打個岔:“雲兒,你院裡那個小燕還在家嗎?她做一手好點心,我倒惦記。”

這話出來,一桌子都笑了,孫有維還少有地露出慈父情懷:“寶貞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副小孩性子。”

孫雲兒得個台階,不想下也得趕緊下來,對著長姐抿嘴笑一笑:“小燕前好幾年就放出去了,娘又給我一個叫小鶯的丫頭,手藝也好,姐姐去我屋裡嘗嘗。”

孫寶貞聽了,回頭對魯明一笑:“我今晚要和雲兒住去,可不管你了。”

“好,好,你自去就是。”

眾人這便聽出來,孫寶貞在婆家雖然過得艱難,倒還算得丈夫寵愛,孫雲兒方才對姐夫一肚子氣的,也消了一大半。

到了晚間,姐妹兩個並頭躺在床上,孫雲兒已忘了生姐夫的氣,對著孫寶貞,不住地問東問西:“姐夫待姐姐好不好?我瞧他凶巴巴的呢。我大侄女和大侄子怎麼沒跟著回來?我還沒見過他們呢。”

孫寶貞在織造府雖是錦衣玉食,總不如在家鬆快,這時在床上懶洋洋翻個身,一句一句答了妹妹的話:“你姐夫待我還不錯,幼芙如今正發咳疾,她太祖母不舍得放她出門,叫抱到屋裡親自看著了,臻哥兒才開蒙讀書,不便告假,所以兩個人都不曾跟來。”

孫雲兒原有多少話要問的,這時見姐姐臉上一副安寧神情,知道都不必再問了。

她乖乖躺回去,嘟囔一句:“原是不想進京待選的,可是能因為這事叫姐姐家來一次,進京一趟也值了。”

孫寶貞聽了妹妹的話,眼圈兒不由得一紅。

此番孫寶貞歸家,就是受了父母囑托,把在魯家學得的本事儘數交給妹妹,此時且喜是妹妹自家提起這話,也顧不上敘姐妹情,連忙接著妹妹的話頭說了下去。

“雲兒此番進京去,心裡可有底沒有?用不用姐姐和你說說宮裡的境況?”孫寶貞生怕妹妹覺得自己顯擺,又添一句,“到底魯家是江南製造,宮裡的事,隻怕姐姐還是稍稍知道些的。”

孫雲兒早打定主意進宮去隻管等著落選的,哪會掛心這些,可是見姐姐滿臉認真,終究不好顯得太不懂事,隻好無奈點頭。

孫寶貞理一理思緒,慢慢說了起來。

當今的貞平皇帝,便是從前的簡王,才過而立之年,登基後守三年國喪,一心忙於政務,於吃穿上並不在意,除開禮服,一年不過十餘套常服,算是個明君了。

中宮皇後是元配嫡出,出身百年世家,聽說亦是個簡樸的性子,各色鳳凰圖樣的織緞,宮中一年僅需百餘匹。

“這兩位主子……”孫寶貞說著,把頭探出蚊帳看一眼,稍稍壓低些聲音,“和先帝那一朝可大不一樣。”

先帝置中宮皇後和太子於不顧,偏寵蕭貴妃和幼子,到後來竟動了國本,改立庶出幼子為儲,然而那孩子沒福,在繈褓中就夭折了,可太子也因廢立之事傷了心神,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廢人。

當時的簡王是唯一已成年的皇子,皇帝垂暮之年,實在無力等著下頭的兒子長大,這才不得已立了簡王為儲。

這段往事,雖然上頭不準下邊非議,可人心就是這樣,越不叫開口越要議論,如今就連販夫走卒也知道什麼叫做寵妾滅妻,孫雲兒哪裡會不知道。

這時聽姐姐說起,又是彆樣意味,孫雲兒不知怎麼,忽地冒出一句怪話,“若是當今皇上不像先帝,那我們這些秀女可遭啦,哪會有得寵的日子。”

孫寶貞被妹妹的話弄得哭笑不得,輕輕在妹妹肩上拍一下:“你這傻丫頭,說什麼胡話?”

皇家是非到底不好多說,孫寶貞又把話題繞回選秀,揀自己所知道的事,儘力指點妹妹。

除了帝後,孫寶貞還提了幾位高位妃嬪,然而這幾位終究不是正經主子,外頭人知之甚少,也不過幾句話就說儘,最終還是成了家常嘮叨:

“你進宮了,要記著姐姐的話,宮裡什麼樣的美人都有,比伶俐你是比不過旁人的,天真嬌憨是你的長處,好好揣著彆丟了。凡事要懂得忍耐,可也彆任人宰割,明白了嗎?”

這話說得,好像孫雲兒已經中選了似的。

孫雲兒不以為然,對著長姐,也沒那許多虛話好講:“瞧姐姐說得,做事緊了不行鬆了也不行,哪那麼麻煩,我這十幾年,天天都是無憂無慮地,不也過得好好的?吃的穿的,哪樣少了我的?”

她無憂無慮,難道是因為府裡的姨娘和庶出姐妹好相與?還不是母親和兄姐替她擋了風雨,這孩子,終究還是有些不懂事。

再說了,長了十幾歲,心思儘放在吃喝上,一點成算也沒有,像什麼樣子?

孫寶貞嘴唇一動,才想說什麼,又聽見妹妹來一句,“不爭是爭,娘這麼多年不都是這麼說的,我瞧挺有道理啊。”

這話出來,孫寶貞也不好責怪妹妹了。家中把這孩子當個富貴閒人養著,此時又指望著她光宗耀祖的,這不是為難人麼。

見姐姐麵色不虞,孫雲兒還當她生氣了,便又說幾句:“姐姐在家時是副爽利性子,並不愛算計籌謀的,我瞧如今過得也甚好,可見不爭是爭這四個字是很有道理的。再說了,我進宮巴不得被刷下呢,學那麼好做什麼?”

對妹妹後半句話,孫寶貞隻作不聞,揀前頭一半,對著妹妹推心置腹起來:“你當姐姐在魯家過得容易?這十來年,隻四個字,如履薄冰!”

孫雲兒往常聽的都是姐姐如何出息,在魯家如何風光,此時聽見這兩句掏心窩的話,一下子著緊起姐姐來:“怎麼?姐姐在魯家受委屈了?”

孫寶貞稍一沉默,將婆家的事,半遮半掩說了出來。

因魯明是庶出所生的庶出,在魯家是頂頂不受看重的,平日除了幫府裡跑腿辦差,一樣正經事也撈不著,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好做。

孫寶貞進府時也頗有些雄心壯誌,待見了妯娌們互相一交底,便偃旗息鼓了。

魯家給孫輩聘的媳婦,這個是舉人的孫女,那個是秀才的女兒,嫡長孫所娶的,甚至還是個四品官的女兒,孫寶貞這身份,哪夠看的。

若隻叫孫寶貞埋頭做人,也便罷了,偏生妯娌們一個賽一個地精明,管家時常常拉著孫寶貞這不起眼的庶孫媳一起,待到在長輩們麵前論起功過是非,總是孫寶貞這小門戶出身的多些不是。

聽到這裡,孫雲兒氣得渾身冒火,被子都蓋不住了:“這些人,怎麼這樣!姐姐,你可太委屈了!”

孫寶貞見妹妹這樣心疼自己,隻覺得無比適意,笑著把妹妹按回被子裡,又接著說了下去。

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孫寶貞步步小心,終於另辟蹊徑,在魯太夫人麵前討著好,站穩了腳跟。

說到這裡,孫寶貞長長地舒一口氣:“幸好不曾給娘丟臉,否則,娘在爹麵前,終究難說話。不過湘平讀書爭氣,爹瞧在他的份上,也得給娘麵子。”

孫雲兒前多少年都是沒心沒肺,到此時才隱約明白過來,自己能過得舒坦,全是母親和哥哥姐姐在上頭撐著。

她麵上發熱,眼圈發酸,喃喃說兩句姐姐受苦了,再不提前頭那些話。

孫寶貞見妹妹受教,更覺得高興,揀起進宮的事,又叮囑起來。

此番進京,若是選作宮妃,再光宗耀祖也是個妾室,和做大婦全不是一回事了,從前孫家的教導,不能全生搬硬套,得揀選著踐行。

再有,雖是個側室位份,卻也不能妄自菲薄,須知寵妃當得好,也能位同副後。

一套話,正麵反麵都說了,孫雲兒卻不嫌姐姐囉嗦,她知道這裡頭藏著無儘的關懷。

孫寶貞說了片刻,自個兒倒覺得自個兒絮叨,又說起前話:“天真嬌憨是你的長處,凡事該怎麼就怎麼,不要扭捏。不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做,該做的事,也要三思後再決定要不要做,宮裡聰明人多的是,你千萬彆在聰明人麵前耍心眼。”

“這話姐姐說第二遍了。”孫雲兒說著,輕輕倚在孫寶貞肩膀上,“我雖還不明白緣故,可一定記在心裡。”

妹妹看著似乎是沒心沒肺,可對自己的話分明是聽進去了,這孩子,終究是又聰慧又貼心,不枉自己帶她長大。

孫寶貞眼圈兒也有些熱,撫一撫孫雲兒的腦袋,輕聲問:“這次進京,可要全力以赴。”

孫雲兒身子稍稍一僵:“姐姐,我並不算美貌,隻怕未必能中選,不如走馬觀花一趟就回來吧。”

孫寶貞長長歎口氣:“傻孩子,你還不知道麼,這遭除了選嬪妃,還選宮女,你難道願意做宮女?”

“什麼?”孫雲兒好像掉進火盆的小貓,一下子蹦了起來,“什麼選宮女?”

孫寶貞見了妹妹的樣子,輕輕歎口氣:“這次進京的五千名秀女,出眾的自然是往皇上身邊為嬪為妃,那些資質尚可的,也要選作宮女,不然宮裡多了那麼多主子,誰來服侍?”

進京一趟,原來不隻是落選與中選的差彆,還有做宮女這條路等著。

這樣的事,怎麼沒人告訴自己?

孫雲兒心裡一團亂麻,良久才問出一句:“娘知道這事嗎?”

母親知道與否,有什麼要緊。孫寶貞歎口氣,不自覺地像從前一樣拍著妹妹哄她睡覺,腦海中不住想著妹妹的事。

這個家裡,父親並不疼愛妹妹,母親雖然疼妹妹,卻又溺愛太過了,凡事總是哄著騙著,此番選秀可能要做宮女的事,隻怕是有意隱瞞。

見姐姐不說話,孫雲兒又推一推:“姐姐,娘知道選宮女的事嗎?是不是因為知道這事,她才想法子打點不叫我進宮的?”

孫寶貞抿一抿嘴唇,笑著搖頭:“你又亂想,娘為什麼要瞞你?”

倒也是,母親瞞自己這事,又有什麼用。

孫寶貞長長舒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作個睡著的樣子,心裡卻怎麼也停不下來,不知什麼時候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