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維戰戰兢兢侯了半天,肚子裡打了許多腹稿,好等著在宮裡來的人麵前露一露臉,誰知屋裡隻出來個十來歲的小太監,說話愣頭愣腦的:“辛公公說還有要事。”
“辛公公的意思是……”
“孫老爺請回吧。”
孫有維在自家的屋門口站了許久,吹了一肚子冷風,這時連自家的屋門都不得進,不由得暗罵一聲太監都是沒根的東西,臉上卻不敢露出異樣,點頭哈腰地笑著回身。
才走了幾步,卻見上房的大丫鬟喜鵲等在院門邊,一見自己,就趕了上來:“老爺!太太請您過去!”
孫有維多少年不去妻子房裡了,聽見妻子相請,想也不想就推了:“有事叫管家進去吩咐就行,不必和我商議。”
喜鵲連忙跟上幾步:“八姑娘被選上了,太太請老爺去商議大事!”
孫有維停住腳步,不可思議地看一眼喜鵲:“你說什麼?”
不待喜鵲回答,孫有維便快步向上房走去。
他知道妻子偷偷打點縣衙好叫親女兒不中選,為這事,他心裡老大不高興的。
可是家中的女兒多,論起美貌,八丫頭還排不上號,本就未必中選的,他算一算得失,便懶得計較那些,於妻子打點的事,隻作不知。
依著常理,七丫頭和九丫頭,無論能不能做貴人,初選總能選上的,怎麼到如今,是八丫頭選上了?
難道妻子打點銀錢時所求的,竟不是落選?
孫有維帶著一腦袋疑問進了上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孫太太就一頭撲進他懷裡:“怎麼好,怎麼好!雲兒她怎麼能進京去!老爺,老爺!你快想想辦法呀!”
丫鬟們見老爺臉色鐵青,連忙上前拉住孫太太。
孫有維用力喘了口氣,不耐煩地道:“胡說八道!不知所謂!”
方才情急之下,孫太太又拿出了年輕時的做派,這時已回過神來,她知道自己早不受丈夫寵愛,連忙收斂心神,換了副神色:“老爺,請聽妾身慢慢說呀。”
丫鬟們奉了茶便退了下去,沒外人在場,孫太太說話便沒了那許多顧忌:
“老爺知道,咱們雲兒自有嬌生慣養,進京路上山高水長,她哪吃得了這個苦,老爺不如去求一求縣令老爺和縣丞老爺,請上頭改個主意吧。”
孫有維端著茶碗,不住地吹氣,遲遲不喝。
孫家祖上也是煊赫過的,然而早三四輩就沒什麼人才了,到了孫有維這一輩,更是當了一輩子無用的富貴閒人,旁人都懶得來搭理的。
前十來年,靠著嫡長子考中秀才和嫡長女高嫁,孫有維很是出了些風頭,如今嫡出的幺女又能進京去參選,他怎麼肯放棄這吹噓的本錢。
孫太太與丈夫成親已二十多年,這時哪裡不知道丈夫在想什麼,便又喚了言語勸:“雲兒自幼嬌慣,規矩脾氣沒一個好的,進了京,不中選則罷,若是惹出是非來反而不好。”
孫有維眉頭一動,低頭啜了一口茶。
孫太太又添一把勁:“老爺,你細想想,咱們寶貞那麼個全乎性子,在織造府上戰戰兢兢十來年,也不過才堪堪站住腳,雲兒和寶貞差著十萬八千裡,哪是進京待選的料子。”
孫有維終於開口了,說的話,卻還不是孫太太想聽的:“理是這麼個理,可是老天爺給福氣,偏生叫雲兒中選了,咱們哪能攔了孩子的前程。”
孫太太心頭的火又冒了上來,不由得霍然起身,直直看向丈夫:“老爺,你自來不疼雲兒,隻疼庶出女兒們,這也罷了,各人的孩子各人疼,我自己疼雲兒就是,你若說旁的我也認了,都這個節骨眼了,還拿孩子前程說話,簡直是笑話!”
“胡說什麼?你這婦人,簡直不知所謂!”孫有維擺出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孫太太卻不打算和丈夫輕易囫圇過去:“老爺你哪裡是怕耽誤雲兒前程?你是怕耽誤了孫家的前程、你自個兒的前程!”
這話戳破了孫老爺糊的那張窗紙,他再如何厚顏,也不好意思裝不懂了,隻好又捧起茶碗喝茶。
“老爺偏疼幾個庶出女兒,九丫頭識字彈琴還是你親自教的,雲兒這裡,你隻放任自流一概不管,好!我管!我兒湘平考上秀才,寶貞這個嫡長女嫁進織造府,咱們上房也算給老爺掙足麵子了,雲兒有這樣的兄姐,我就想叫她快快活活過一輩子,難道有什麼不對?”
孫有維心裡明白妻子說的有道理,想一想長子和長女,對著妻子,說話的聲氣稍稍軟了一些:“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宮裡人選中了雲兒,咱們難道還能得罪宮裡?雲兒吃用孫家的長大,這副擔子也總該擔一擔。”見妻子麵色不虞,孫有維連忙又添上一句:“我又沒說一定要雲兒中選,隻叫她進京走一趟罷了。”
若是丈夫還扯些虛頭巴腦的,孫太太必然有話好回,可他把利害陳說清楚,孫太太倒不好如何了。
女兒是心頭肉,孫太太再怎麼還是想替女兒爭一爭,一時無話好說,隻冷哼一聲:“教養雲兒時,老爺不曾費心,如今指望擔責了,倒想起雲兒來了,我們母子幾個,就是欠你們孫家的!我不管,雲兒就是不能進京!”
男人麵子比天大,孫有維哪能對妻子一讓再讓,這時也沉下臉來:“我倒不想指望雲兒擔責,想指望玉青和麗娘兩個,也得老天爺願意呢!”
孫太太一噎,又道:“老爺去求縣令大人,去求縣丞大人,給雲兒報個哮症或心疾,免了進京不就成了?”
這法子不是不行,可是到底要折損孫家麵子和銀錢,孫有維哪裡肯。
“老爺不想辦法,我就叫湘平去替妹妹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寫信去織造府,叫寶貞求織造大人想辦法!”孫夫人眼看著丈夫不出聲,乾脆耍起橫來。
這妻子一輩子火性,偏偏生了兩個頂頂出息的兒女,算是拿捏了自己和孫家一輩子。
孫有維再如何,也不能叫長子和長女對自己起芥蒂,此時聽見這些話,隻能應承妻子所求:“罷,罷,我去求縣令和縣丞,宮裡幾位大人,少不得打點些,幾百幾千兩,我認了就是。”
孫太太這才心滿意足,說句軟話:“老爺放心,妾身也不是不懂事的,此次疏通的銀錢,由妾身一力承擔。”
孫有維無聲歎口氣,擺袖子出去了。
孫雲兒躲在內室,聽見父母的大吵一架,早已是心亂如麻,孫太太進屋了也不知道,待肩上搭了隻手,她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母親,一下子放下心來。
孫太太唬了女兒一跳,正要替女兒摸摸頭,卻聽見女兒吐出一句叫她心碎的話來:“娘,進京的事,要不就應了吧。”
“不行!決不許去!”
孫雲兒是由孫太太捧在手心長大的,偏生又從小懂事,此時說出這麼一句來,孫太太已然落淚:“你這孩子彆胡說,進京哪裡是……總之娘一定想法子留下你!”
“可是爹他……反正女兒去了,也未必中選的,去了也沒什麼。”孫雲兒知道母親不受父親寵愛,若不是上頭哥哥姐姐出息,隻怕連正室位子也坐不穩,她雖不想進京,卻更不願父母為此多生齟齬。
孫太太聽見女兒提起丈夫,倒又沒了哭的心思,也不曾答女兒的話,隻用力攬過女兒肩膀,看向窗外。
進京的事,哪裡是女兒想得那麼容易!倘若隻是不能中選,發還本家,那也還罷了,怕就怕選成宮女,那才是禍福不知。
服侍主子太好了,主子把你留到五六十歲,出宮來無依無靠,比死還不如;可若是不用心服侍,被趕出宮來,也照樣沒法做人。
這些事,孫太太卻不願告訴女兒,她把女兒如珠如寶地疼了十幾年,一絲委屈也不肯叫她受的,怎麼能嚇唬這孩子。
午飯上桌許久,還不見孫有維回來,孫太太往常隻當丈夫是個客,從不等他過日子,今日卻耐著性子等他,還不忘打發女兒先吃:“雲兒先墊補兩口,你是小孩子,彆餓壞肚子了。”
孫雲兒是孩子性子,先前擔憂過了便罷,早把事情拋到了腦後,看一看桌上的飯菜,還有心思打發丫鬟往廚房再要一碟子點心。
孫太太卻無心管這些,對著門外翹首以盼。
飯菜冷了熱,熱了冷,熱了三遍,孫太太也實在餓得受不住,端了飯碗來要吃,卻聽見外頭小丫頭報“老爺來了”。
孫太太連忙擱下碗筷,扯起嘴角迎出去:“老爺回來了。”
孫老爺看一看妻子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卻沒心思譏諷,隻重重歎口氣:“縣令大人和縣丞大人,一個比一個話說得硬,我看咱們雲兒,此次必要進京去的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孫太太不可置信,正要質問兩句丈夫是否儘力,忽地想起女兒還在,勉強按捺下性子,“兩位大人,究竟怎麼說的?難道是銀錢上不夠意思麼?”
孫老爺想想方才兩位大人的話,隻覺得奇怪,搖了搖頭坐下,“可是古怪呢,先前兩位大人自己也覺得雲兒資質平平,力薦小七和小九來著,這會不知為什麼換了口風,直說咱們八丫頭好。”他說著,疑惑地看一眼女兒,“我聽著縣令大人的意思,仿佛是那位管事的辛公公力主雲兒進京,就連他也違拗不得。”
若是銀錢或人事,孫太太豁出去也要替女兒想法子,可是話到這裡,她也知道沒法子轉圜了,一屁股坐在圓凳上,連哭也沒力氣哭,隻愣怔地看向幺女,喃喃道,“咱們雲兒,到底哪裡惹眼了。”
若說自家女兒還有什麼長處,那便是天真嬌憨、無憂無慮,這還是往好聽了說的,說得難聽些,便是不解世事。
隻這些提不上嘴的長處,便能得了那老太監的青眼?
孫太太和妾室通房們鬥了二十來年,到底有成算,她隱約覺出,隻怕就是女兒這天真的性子,叫老太監看上了。
緣故麼,也不難猜,隻怕宮裡皇上、太後和皇後三位主子,有哪位是愛清淨的性子,選些心思淺的人,才好掌控麼。
想到這裡,孫太太看一眼斯文吃飯的女兒,又躁起來。
這些太監,自己討好上頭,便要自家女兒折進去!
她不欲女兒煩惱,見女兒吃完飯了,便打發女兒回去午睡。
孫雲兒還不知選秀的事情另有底細,隻打定主意進京去充個數就回來,這時還有心情想旁的:“娘,我想裁一身新衣裳,從京裡回來穿。”
孫太太哪有不肯的,忙不迭應了下來,望著女兒走得遠了,才自家拿起筷子,夾了根豆芽菜,卻怎麼也吃不進嘴。
孫有維賠了一中午笑臉,餓得前胸貼後背,端起飯碗便扒飯,埋頭吃了好幾口,才有空說話:“縣令大人還說了,這事輕忽不得,叫咱們好好教養一番女兒。”
教養?怎麼教?前頭十幾年,孫家上下隻把八姑娘當富貴閒人養著,女紅識字倒是都教了,心機謀略一樣沒叫她沾,眼瞧著要進京了,一時半刻怎麼教得出來?
再說了,若是前頭對這孩子有籌謀,便該請了宮裡放出來的老嬤嬤進府,這急趕著的當口,哪裡從天上掉下個教養嬤嬤來?
孫太太連飯都吃不下了,看丈夫吃得噴香,忍不住又發作起來:“老爺也不替雲兒愁一愁,果然是隻偏疼幾個妾室和庶出!這當口的,我可不知道怎麼教,老爺若知道,自己教孩子吧!
眼瞧著女兒隻怕要作貴人,孫老爺竟很能忍氣了,對妻子的酸言醋語,竟含笑受了:“瞧你,瞧你,一把年紀了還急,我怎麼不替雲兒急,我早想好了,叫寶貞回家來給雲兒教一教規矩,不就成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孫太太的心慢慢放回肚子裡,可才放了一半,又提了上去:“寶貞出嫁十來年都不得回娘家,在織造府過得不容易,咱們還是彆折騰她了。”
孫有維這上頭倒比妻子多些成算,他輕輕哼一聲,不知是笑還是譏諷:“咱們隻說雲兒被選上了,想進京前見一見長姐,魯家一準兒會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