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荊子燁死活睡不著。
那同心結到底也沒掛在馬鈴鐺上,反倒他心裡好像被打了個結。
終於,他跟這床實在是無和解希望,遂披衣去了院子。
巧了,孫大力也在院兒裡吹冷風,凍得整個人彆提多精神。
“這大半夜的,老大你不睡覺?”
荊子燁打了個哈欠,慢悠悠走出屋簷:“煩。”
稀疏的雪點點落上他的頭頂。
孫大力:“煩什麼?”
荊子燁:“佛心不穩。”
孫大力噗嗤一聲笑,十分不給麵子:“嗨喲,您可彆說笑!”
指指牆角的洞,“那趴窩裡等開春了就出來咬人的赤鏈蛇都比您有佛心。”
荊子燁冷睇他一眼。
孫大力搖頭,還是笑:“彆這麼看我……嘁,扯什麼佛心不穩,究竟什麼心不穩,您自個兒知道。”
世子眉頭微蹙,意料之中地照他屁股就是一腳踹去。
人高馬大的孫大力,竟一個狗吃屎就撲在雪地裡。
老大威武!這力氣可一點沒省著。
孫大力趴在雪白冰冷的地上,半晌沒動彈。
荊子燁出了一腳,順著也出了一絲悶氣。他臉色稍緩,晲了眼雪地上那一大坨:“摔哪兒死哪兒?”
孫大力突然很鬱悶,甕聲甕氣地抱怨起來:“咋就那麼喜歡踹人呢!我晃悠了這麼半晌,眼看著就要忘了……老大,你一屁股又給我踹回去了。”
荊子燁:“忘什麼?”
眉尾輕挑,“你小子又為何半夜不睡,在外邊兒裝鬼。”
孫大力把頭從雪裡抬起來,竟哭喪著個臉:“我今兒下午摔了一跤,姿勢和現在一模一樣。”
荊子燁發出無情的嘲笑:“把你麵子摔碎了?”
孫大力:“摔下去的時候撞倒個人。”
頓了一頓,聲音小了幾分,“給壓身下了。”
又頓了一頓,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是個姑娘……”
荊子燁:“?”
孫大力捂住臉,最後補充了句:“……是老大的人。”
荊子燁瞳孔一縮:“小荔枝?”
院兒裡安靜了好一會兒,隻聞夜雪簌簌地下。
孫大力從地上爬起來,嘴角抽了一抽:“咱院兒裡仨姑娘呢,您就隻記得阿銀一個?”
……
阿銀這天晚上睡得香甜,用過藥的手不再那麼疼。隻是這一晚的美夢被迫戛然而止,芝華一聲尖叫生生將她吵醒。
“怎麼了?”
芝華坐在床上大喘著氣:“……我、我又做噩夢了。”
餘小柔翻了個身,並沒有被這聲尖叫驚擾,睡得依然很香甜。
阿銀打了個哈欠,拉她躺下:“你這不是好好在春安院呆著嗎,世子沒有趕人的意思,你還在擔心什麼。”
芝華捂著胸口,心有餘悸:“……我夢見我被一隻巨大的雞屁股給壓了。”
“……”世上怎會有如此怪誕詭奇的夢。
阿銀擦了擦哈欠逼出的眼淚水,“睡吧,世界上哪來那麼大的雞屁股。”
黑暗中芝華臉頰微微的發紅,她聽話地又躺回去,欲言又止。
但世界上有那麼大的孫無腚,砸她身上砸得她哪裡都疼了。
……
次日一早,阿銀去書房伺候,進門兒就瞧見世子坐在圈椅上,發呆?
他昨夜似乎睡得不好,眼底的黑青和餘小柔有得一比。
“世子怎的來得這麼早?”她一進屋就點香煮茶,忙活起來。
荊子燁沒吭聲,隻虛眯著眼睛瞅她,見她麵色如常,眼神清澈,大大方方……
她是如何做到這般坦然淡定的?
女人果然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存在,他半點也看不透。
阿銀手上的傷又比昨日好了些許,做起事來已沒什麼影響。
世子瞄了那手幾眼,眉頭還是皺了起來,半晌沒能鬆開。
阿銀見他精神懨懨也就沒吭聲,隻當他今兒是來書房養神的。他什麼也不做,她便什麼也不問,甚至貼心地改點了安神助眠的沉香。
如此過了半晌,世子終於動彈了。許也是無聊,他又開始把玩那把小巧的匕首。
他總玩兒這匕首,阿銀很難不好奇。
“這匕首真漂亮啊。”她說,打破死寂。
世子瞄她一眼,那眼中的意味模糊不明,令她略微加快了心跳。
罷,還是閉嘴當個啞巴安全。
片刻的寧靜後,世子慢悠悠回她道:“當年,我大破漠北王庭,老汗王將一塊天外隕鐵奉到我手中,想換我饒他孫女兒一條性命。”
阿銀想,這匕首多半就是那塊隕鐵所製:“那您饒了她麼?”
“就算我不殺她,她也是要死的。王庭一旦顛覆,北境幾個部族便會角逐出新的汗王。新王一旦確立,勢必除儘舊王族所有血脈。我收下隕鐵,不是饒了她,而是保她性命。”
阿銀:“那您收下了隕鐵,然後保下了她?”
荊子燁停頓下來,笑了一笑——未曾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和一個丫頭片子談論這個。
“保下她,讓她成為我在北境安插的一根釘子,何樂而不為。”
聽得這話,阿銀臉色便是一涼,她趕緊捂住耳朵:“您可彆說了,這種事是我能聽的麼!”
荊子燁:“算不上秘密,可以聽。”
阿銀不信,從襖子裡扒拉出兩坨棉花,塞耳朵裡:“不該聽的不能聽,會死人的。”
見她一本正經,荊子燁有點想笑,順著她的動作瞄了眼她的襖子。接著,剛勾起的嘴角便壓了下去。
她是新進府的,府裡發放冬襖的時候沒有準備她的,她便穿的是自己的衣裳。那月白襖子漿洗得乾淨,半新半舊,素得很,並無什麼繡花。
許是經常寫字看書,袖口磨破了一塊,想是沒來得及補,竟能從洞裡掏出棉花來。
今年入冬很快,透骨的冷,也不知離了書房裡這燒水的爐子,她可冷得發抖?
荊子燁凝著眉頭,伸出手,將那兩團棉花從她耳朵裡掏出來。
阿銀側身一躲,沒躲開。
世子:“身上就那幾兩棉花,還掏兩坨塞耳朵,也不怕凍死了。”
阿銀撇撇嘴,又把棉花塞回去。這洞得補了,待會兒跟小柔姐借下針線。伸出手,在煮茶爐子上烤烤手,她覺得也還好,冷不死。
往年家中殷實,入冬之前,娘就會給姐弟倆各製一件新襖子。今年打出了事兒,日子便過得緊巴巴的,便隻給阿弟製了新襖子。
那小子猛竄了一截兒,舊的壓根兒穿不下了。反正她這個子大約是不會再高了,舊襖子穿著也合身。
荊子燁坐在椅子上,打了個哈欠,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轉著手裡的匕首。
靜默間,他想起來個事兒。
“這刀鍛造出來已有倆月,尚無名字。你讀書多,起一個試試?”
阿銀:“好啊。”
她想了想,“不過,我若取得好,世子可有賞?”
荊子燁瞄她一眼:“嗬,你爹當初給你起這名兒,算是取對了。”
這輩子與銀子有不解之緣。
阿銀不以為意:“男人讀書,為博前途、賺名聲。我讀書,不過是換幾個碎銀子,哪裡比得上男人們貪心。”
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女子讀書,即便讀得好也不能拚仕途。於是她要點錢,好像也合情合理,甚至讓人覺得簡直是委屈了她。
這丫頭詭辯很有一套。
荊子燁:“你先說來聽聽。”
其實阿銀盯著那匕首看了好多天了,雖她是個外行,卻也看出那匕首不可多得。古來名刃都有個名字,她在書房中閒得發黴,便早想過了,這匕首若有名字該叫什麼才威風。
為顯慎重,她並沒有直接說,而是滴水研墨,取了張世子畫過符的紙,在乾淨處寫下兩行字。
寫完才道:“年少之時,命途多舛,您當是披荊斬棘開大道,攫戾執猛禦群魔才有了如今成就——不如,就喚這匕首‘禦魔’,您看如何?”
她在“禦”字和“魔”字上分彆畫了個圈兒。
荊子燁眼尾一彎:“嗬,我命途多舛?”
阿銀:“實話大多不好聽。”
荊子燁看著那張紙,紙上的字娟秀卻有骨,好字。
他拾起桌上那玄色的匕首,微點了下頭:“‘禦魔’……嗯,不錯。”
遂打開匣子,取了一塊小小的銀元寶擱在桌上。
阿銀沒伸手拿。她臉上掛著笑,清澈而真誠:“您這寶貝匕首的寶貝名字,就值二兩?”
“嫌少?”
阿銀沒吭聲,隻是盯著那裝銀子的匣子看,眼波熱情。
荊子燁失笑。
這對金錢真摯的感情,比鳳鳴寺的佛光還要令人無法忽視。於是他抓起一把銀子,也不知具體多少,叮叮咣當地丟在桌上。
“拿好,滾蛋!”
明明可以不給,卻非要做散財童子。他也不是很懂自己。
嘖,給了便給了罷。
阿銀美滋滋地捧起銀錠子,數了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還夾著一個金錠子。
折算下來,足五十兩銀子呢!
“謝世子賞賜!”她把銀子包進手絹兒,小心地放在桌子一角。
“不過,我還沒想滾呢——您看這墨都研好了,要不咱順便練練字?”
荊子燁皺了眉,好心情霎時猛退:“你這丫頭,不曉得見好就收?”
阿銀笑嘻嘻道:“不多,就十遍,我好交差,您也好交差。”
每張世子練過字的紙她都會收好,謹防王爺問起,她沒得交代。
世子轉了轉匕首:“禦魔禦魔,倒禦不了你了。”
話雖這麼說,臉上卻未見氣惱。阿銀厚著臉皮幫他把紙鋪好,筆沾好墨,雙手捧到世子麵前。
“世子請。”
世子坐著不動。
阿銀再請一遍:“世子您請!”
世子挑了個眉,終究握住了麵前的筆。
隻是,寫是一回事,寫好又是另一回事。這次依然是鬼畫桃符,每一筆都有獨特的想法。
阿銀耐著性子,說:“亂寫多廢紙啊,要不我帶著世子寫吧。”
說著,繞到桌後來,在他反應過來前,逮住了筆杆上方。
荊子燁下意識五指一張,鬆開了筆。
“彆鬆,我帶世子運筆。”
一隻筆杆兩個人握,墨水在白紙上劃下深深的一筆,慢慢地暈染開來。
他聞到女子頭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一些側柏葉的清新味道。
恍惚間,他仿佛回到沙場,又是兵戎相見,又聞戰鼓擂動。而他這次,卻是陣腳全亂,十足的被動。
阿銀專注地盯著紙麵:“手放鬆,彆繃太緊了。”
這樣寫出來的字才叫字嘛,王爺看到世子有進步,說不準一高興就對她一頓賞呢。
阿銀哪裡能放過任何一個撈錢的機會。
三個字寫完,她鬆開手:“您想想運筆的技巧,再試試?”
荊子燁端著筆,深吸口氣,一時沒吭聲,也沒動作。
“世子?”
他緊繃著一張臉,眼珠子鈍鈍地轉過來:“你一個姑娘家,可知什麼叫矜持?”
阿銀:“?”她沒乾什麼呀?
世子胸膛起伏,深吸口氣:“本世子對你也算格外寬容,你要知足。”
阿銀:“??”
世子:“更要學會控製你自己。”
阿銀:“???”他在鬼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