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飛鳥,晚風徐來。
阿銀在書房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人來量桌子尺寸,閒得翻了半本兒書。
當金光斜照入窗,她悻悻合上書,嘀咕起“怎的還沒來”。話音未落,便聽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抬頭瞧去,打門口進來個家丁。
晚霞在來人周身勾出金色輪廓,也溫柔地落在她的臉上,照得本就吹彈可破的肌膚更添了幾分麗色。
雙方同時愣住。
空氣安靜了整整兩息。
阿銀眼睛微瞪,倒抽了口氣——這雍王府當真豪氣,連個家丁都選得這般好相貌。
目如朗星,神明爽俊,八尺之高的個子杵在門口,好生的器宇不凡。
荊子燁往後猛退半步,也倒抽口氣——書房裡竟有女人!
姑娘一對黑玉似的眼珠子,直直打量著他,一張臉兒好似三月的桃花,粉|嫩可愛。
隻是這份兒俏麗於他而言並不賞心悅目,反倒卻如一把響箭破空,尖銳的哨響聲霎時驚得他心臟猛跳。
“你怎在此?!”
王妃送來的那通房,不是正交餘小柔安置?為何會出現在書房!
阿銀:“啊?”她不在這裡,該在哪裡?
這家丁好生古怪,竟僵硬如石頭一般杵在門口,一張俊臉見鬼了似的緊繃著。
她肚子餓著,又乾等了這麼久,難免生出些小脾氣,當下嘖了聲,“來了就好,抓緊吧,一會兒天就要黑了。”
荊子燁眉頭不鬆:“抓緊?”
阿銀眨巴眨巴眼:“嗯?”
見他還是杵著不動,催促道,“時候不早了,你還愣著作甚?”
心臟又是猛的一跳,荊子燁的臉色又冷幾分。他沒吭聲,深褐的瞳仁轉動著,將此女又打量一番。
阿銀耐著性子:“快啊,天黑可就看不清了,屆時尺寸不適合多麻煩。”
他神色一滯,眼睛微微放大:“尺寸?!”
阿銀:“尺寸大點兒最好,小了可不行。”
頓了一頓,見他依然站在原地,仿佛要在此處站到地老天荒,失笑,“你倒是上手呀!”
尺寸?!大小?!這等虎狼之詞,她一個小丫頭竟隨口便道。
這便是……通房?
荊子燁渾身僵硬,一開口,舌頭竟打了結:“在、在這兒?”
沙場罵陣,他從不曾這般口拙。
阿銀指指那生了癩頭瘡似的桌子,一臉理所當然:“不在這兒在哪兒?”
空氣凝固。
荊子燁猛吸口氣,劍眉一顫:“桌子也行?!”
當今的世道竟奔放如斯了麼,如此一清秀俏麗的姑娘,出口的話竟是這般不堪入耳。
阿銀看著對麵那傻愣愣的家丁,兩眉忍不住漸緊:“什麼桌子行不行的,你怎的這般磨嘰。難不成這點小事你也辦不來?”
荊子燁張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辦不來?
後槽牙逐漸發緊。
激將法而已!穩住,切不可自亂陣腳。
荊子燁立於門口,紋絲不動,一時半會兒心頭竟無對策。
想他英雄男兒,單挑千軍萬馬麵不改色,麵對一小女子,卻恐要一潰千裡。
阿銀盯著那反應奇怪的家丁,見他雙耳發紅,被這夕陽一照,竟紅得像滲了血。
倒也不必如此羞愧。若是不會量尺寸就直說,把尺子給她,她來也行啊。
肚子好餓,阿銀不想再浪費時間:“要不,你把尺……”
“不害臊!”
她話沒說完,對方突然一聲謾罵丟她臉上。
阿銀:“?”
這語調勁兒勁兒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家丁板著臉,丟下這話竟扭頭就走。
阿銀狠狠一愣,胸腔一口怒氣湧了上來,正要追上去問個究竟——
“不知羞!”對方竟又回頭,厭惡地瞪她一眼,補送她一句。
阿銀:“???”
“喂!”她一頭霧水地追出門,卻見那家丁步子跨得極大,三兩步便消失在了拐角。
她的嘴角不受控製地抽動起來。什麼意思,她哪裡就不害臊了,哪裡就不知羞了?她長這麼大,還從未被人用這麼臟的字眼罵過。
這人腦子是不是被水泡了!
初來乍到,就莫名其妙挨了頓罵,阿銀氣鼓鼓地一腳踢出去。
嘶!踢到牆了……好疼啊,好倒黴啊!
她扶著門,艱難地金雞獨立。
思考了好一陣兒,實在想不出自己哪裡沒做對,阿銀得出結論——肯定不是自己的問題!
女媧娘娘到底是公平的,捏這人的時候給了張英俊的臉,卻忘了塞腦仁兒。
王府雖富,錢是真的不好掙啊,第一天,她就遇上這破事兒。
罷了,尺寸的事明兒再說吧。肚子好餓,回下人房等小柔姐帶她吃飯去。
阿銀把書本擺放整齊,也收拾了好自己的心情,正打算走人呢,打外頭突然又衝進來個家丁。
阿銀嚇得後退一大步。
“對不住對不住!叫姑娘久等,我來量桌子尺寸了。”
來人一臉笑容,很是熱情。
阿銀:“啊?”
那人:“姑娘‘啊’什麼?”
“你來量尺寸,那剛才是誰?”阿銀懵了。
“什麼誰?”
“就剛才來書房的呀!”
“有人來過?那倒不曾留意。”那人擦擦油膩膩的手,憨笑著拿起軟尺比劃桌子的長寬。
一邊量,一邊解釋他為何來遲了——
世子從外頭回來,又給兄弟們帶了好吃的。兩隻大燒雞呢!
他怕量完尺寸回去,雞屁股都不剩半個,便先搶著吃了隻雞大腿才來書房。
聞著那人身上若有若無的燒雞味兒,阿銀更餓了。
同雲淡淡,微月昏昏,府裡開始點燈。
量完桌子尺寸,阿銀沿著石子路,穿過小側門,一路走回了下人房。
下人房的門口亮著一盞小燈籠,光線昏昏暗暗,樹影七搖八搖。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頭傳來哭聲。
哭聲淒淒慘慘,要不是夾雜著說話聲,她怕是要以為屋裡鑽了女鬼進去。
阿銀整理好受驚的心情,輕輕推開門。
屋裡坐著兩個丫鬟,一個是餘小柔,正從盆裡擰帕子。一個不認識,坐在桌邊,低埋著頭正哭著。
“這是怎麼了?”她反手關上門。
那埋頭哭泣的姑娘把頭抬起來。
阿銀腳步一頓——謔,好一張五顏六色的臉。
餘小柔擰好帕子,遞給那姐妹擦淚。
“你回來啦。我介紹一下,這是芝華,王妃送來的世子屋裡的人。”
又指指阿銀,“芝華姑娘,這是阿銀,比你大一歲,是在書房伺候的。”
芝華把臉埋在帕子裡,甕聲甕氣:“阿銀姐,你先彆看我,我狼狽得很……等我洗把臉再同你說話。”
阿銀於是側過臉去:“嗯,我不看,你放心洗吧。”
旁邊兒餘小柔歎了口氣:“平常啊,這麼大間屋子就我一個人住,一到晚上怪嚇人的。如今倒熱鬨了,一下子來了兩姐妹。”
她邊說著,邊點起一盞油燈,摸起桌上的花繃子,開始繡東西。
那邊,芝華擦乾淨花了一臉的妝,吸吸鼻涕:“小柔姐姐費心了。我沒本事,討不了世子歡心,連累姐姐挨了一頓訓。如今,又來打擾姐姐清靜。”
餘小柔笑著:“彆往心裡去,我隻覺人多熱鬨呢。”
芝華的臉在洗了兩遍之後,終於洗乾淨了。
這張花容月貌的臉,令阿銀忍不住誇道:“芝華姑娘好生麗質!”
嬌俏明豔動人心,眼波流轉百媚生,叫她一個女人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芝華咬咬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阿銀姐也長得好看極了呢。”
餘小柔埋頭繡東西,樂了:“你倆快彆誇了,都餓了吧,這兒還有些糕點,再不吃可就便宜耗子了。”
阿銀正肚子餓,坐下便拿了一塊嘗。唔,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兒小。
芝華也拿起一塊吃,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斯斯文文的。
“小柔姐,府裡沒有米飯麼?”阿銀困惑,不是說來了管飯嗎。這糕點雖好,它不頂餓呀。
餘小柔眼角微垂,又歎氣:“你在書房離得遠,沒聽到吧,今兒世子回來發了好大脾氣。咱們埋頭聽訓呢,哪個敢去飯堂找吃的。”
原來如此。
早便知這位世子脾氣不好,不承想,她剛來就撞上了。
阿銀好奇地問:“世子為何發火呀?”
餘小柔看看芝華,沒吭聲。
芝華抿了抿唇,眼中又泛起了淚:“是我的緣故。”
阿銀:“啊?”
芝華:“我原是廚房裡乾活的,王妃見我略有幾分姿色,便做主把我放進世子房裡……世子平素就不戀女色,乍見我出現在他房中,當場便發了火……罵我不害臊,罵我不知羞。”
她臉頰紅紅,斷斷續續說得很不好意思。
阿銀:“?”這話好耳熟。
餘小柔:“世子雖不愛跟女子接觸,但府中這麼多丫鬟,也沒見他為難過哪一個。今兒也不知是怎麼的了,被踩了尾巴似的,好大的火氣。”
世子不喜歡芝華。
可芝華是王妃送過來的人,他就算不喜歡也不能真送回去,便隻將人攆到下人房來。
世子氣得晚飯也沒用,便又甩著鞭子出去跑馬了。
餘小柔停下針線,對阿銀道:“對了,世子走之前,還問了句書房裡的姑娘是誰。我說是咱王爺請來的女伴讀,他那臉喲,眨眼黑得跟暴雨天兒似的。”
頓了一頓,強調,“明兒啊,你可要小心咯,千萬彆惹了他。”
阿銀:“???”
她狠狠地呆住,突然,心臟爆竹似的炸了一下——壞了!她想她知道為什麼王府裡連個下人都如此氣宇軒昂了。
明天不把馬屁股拍腫,她大概是留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