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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太子的邀約抵達將軍府時,顧西瑗正坐在後院裡、阿薯給她架的秋千上。

夏花楹楹,少女烏黑的垂髫挽著白色緞帶,隨著秋千來回起落,藕色襦裙隨微風揚起,露出一雙白淨的小腿。

院子裡寂靜,阿薯上街買烤白薯去了,小蘋她們幾個小丫鬟也被她支出了院去。

此時屋脊之上,黑衣少年如潛行的貓悄無聲息地出現,青鸞銀白色的左眼空洞地環顧四周,就地盤膝坐了下來,修長手腕隨意搭在膝上。

紅綃眼尾赤色胎記展開,如蝴蝶翅膀妖異,她手腕一撐,輕巧躍下府牆,如一片陰影落地。

“他還敢邀主上出去。”青鸞一向話少,今日卻似乎戾氣深重,“上次才出了事,堂堂東宮儲君,連主上的安全都不能保障,要他何用。”

顧西瑗歪頭,瞧了一眼太子親手寫的小紙條,慢慢撕成碎屑,攤開手,零零散散的紙屑便像小雪花飄進青瓷渣鬥。

太子這次約的地點在城外竹林幽澗,聽說是皇家納涼聖地,倒是適合夏天。

顧西瑗倒頗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刺殺事件過後,殷明荊會嚇得再也不敢約她去城外。

紅綃埋怨地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主上性子好,雖沒說什麼,到底是大不敬的話,她隻好用眼神警告一番。

他們二人自小被大小姐收養,雖年紀相差不大,大小姐成熟得像個小大人,這些年越發聰慧通透,又生得端莊漂亮,她弟那點隱晦的心思,她這個做姐姐的並非不知情。

但無論如何,整座京城都知曉東宮與大小姐婚事的情況下,主上對太子的心思他二人也心知肚明,如此夾槍帶棒當麵針對主上的心上人,總是忤逆的。

“你又不嫁給他,自然要他無用。”紅綃出言敲打,隻願傻弟弟早日打消這念頭。

青鸞不服,姐弟二人有一句沒一句鬥起嘴來,倒是難得。

顧西瑗始終沒吭聲,她懶洋洋地靠在時令花卉紮成的秋千上,甜美的花香盈滿鼻息,紅楓樹裁碎了烈烈日光,清涼的綠蔭夾著斑駁的光紋,鋪落在少女麵料輕薄的裙紗上。

今日的風、花香和天氣都格外舒適。

顧西瑗拿起自製吸管杯,抿了一口荔枝水,慵懶倚著秋千聽那二人吵架。

青鸞不擅言辭,吵得磕磕巴巴,臉都漲紅了,紅綃則自得其樂許多,釣著自家弟弟耍得團團轉,盈盈笑語隨著風流轉在院落。

沒旁人在的時候,紅綃和青鸞才會來找她。

他們是顧西瑗幼時收養的一對孤兒,那麼小的孩子,混在爭食鬥毆的流民中,餓得麵黃肌瘦。姐姐臉上有一塊巨大的鮮紅胎記,弟弟則瞎了一隻眼,想來才被父母遺棄。若放著不管,早晚都是個死路,隻怕被人吃肉喝血、生啖了去。

活了兩世,顧西瑗雖尚是幼童的麵貌,看著他們的時候,卻儼然如大人注目孩子,心頭難免生出些憐惜。

她帶回了那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秘密養在城外她名下的院子中,請了人照顧。

姐弟二人聰慧勤快,從未叫她操心,顧西瑗發現了他們異於常人的練武天賦,便請了江湖上的師父來教,以後也可免受欺辱。

他們是她的“孩子”,後來亦成了她最利的刀劍。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們長大了,也該自謀出路。”

紅綃說,她當年說這話時候的樣子,像極了老氣橫秋的族老長輩,要趕賴在家中的小輩離開。

人總要長大,幼鳥也會遠行,可姐弟二人紅了眼落下淚來,跪在地上連連向她磕頭。

“我二人孑然一身,世間無人可依,更無處可去。大小姐所在之處,才是我二人歸心所在,求您憐憫,讓我們留在您身邊吧!”

印象裡,紅綃難得哭成那樣,青鸞銀白的眼抬起,竟也滾出淚珠:“京中貴人,不都常秘密豢養暗衛?大小姐救我姐弟,養我們長大,教我們功夫,當真從未有過旁的念頭?”

顧西瑗打量他,驚詫於這小孩的通透。

她的確從不做無用之事。

自東宮冊立,婚約擬定,太子凶性畢露,她幾乎可以想見未來的一場滅頂之災,並提前播撒下種子,希望它們默默生長,有朝一日成遮天大樹,反哺於她。

但念頭是念頭,人終歸是有感情的生物。

顧西瑗默了片刻,隻輕聲道:“你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她討厭被當成工具人,被彆人安排人生,由己及人,便也不願拿旁人當工具人。

青鸞睫毛一顫,眼裡豆大的淚珠滾落,竟是笑了:“可我隻怕實力不夠,沒什麼能為你所用。”

他鄭重拜了一禮,跪地磕頭:“青鸞願做您的暗衛,此生性命與自由皆交托,唯願主上健康順遂,幸福長樂。”

紅綃也抽噎著磕下去:“求小姐不要趕我和弟弟走!我二人彆無所長,生來惹人厭惡,唯大小姐不棄,多年悉心教養。小姐於我姐弟,雖無血緣勝似親人,今後也請讓我們繼續守在您身邊,護您一生周全!”

顧西瑗歎了一聲,沒多感動,隻覺他們傻透了,轉身擺了擺手:“隨便你們。”

好走的路不走,偏要選這難走的,好好的生活不過,偏要屈居人下,過刀口舔血、見不得光的日子。

她真是養了兩個笨蛋。

青鸞和紅綃天賦異稟,身手如鬼魅,年紀輕輕上過江湖排行榜,一般小嘍囉彈指間便可解決。

他們是將軍府大小姐最深的秘密,也是她手裡最鋒利的刀。

這把刀從未出鞘,一旦動用,必見血光。

顧西瑗留著他們,像設置了一道保險,若有一日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們會是她發起絕地反擊的籌碼。

一如那把藏在袖中的袖箭,關鍵時刻一擊斃命。

爹爹和兄長走後,顧西瑗從短暫的驚慌冷靜下來。

父兄離京,她做了什麼,便都與他們無關,倒是更好放手做事了。而顧驍,他剛回京不久,又是個讀書人,自然也難與那些陰謀算計、刀光劍影扯上瓜葛。

東宮大婚在即,她斷不可能嫁給一個多次謀求她性命之人,思前想後,這是動手的最好機會。

爹爹不敢做的,她敢。若勝了,自是千古之名,若敗了,她一人做事一人當,也能撇清家人。

當年文鳶皇後貴為先皇掌上明珠,卻因深愛駙馬,拱手將江山皇位讓與殷氏。

若她沒有那顆戀愛腦,如今便是權傾天下的女帝,怎會淪落至被夫君棄如敝履,眼看著對方一次次封妃生子,身為皇後最後鬱鬱早逝,連唯一的兒子也被殺死,慘絕人寰,滿盤皆輸!

男人裡有沒有戀愛腦她不知道,至少這東西對女人沒什麼好處。

顧西瑗思前想後,慎之又慎,最後決定在東宮大婚上,以“營救聖上”為名,狩獵殷明荊。

她原計劃,若爹爹能同意,由他出麵是最好的,大軍壓境,殷明荊朝內朝外人心儘失,隻要足夠出其不意,成功的概率便極大。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爹爹不願,如今更已離京。她沒有彆的助力,屆時紅綃和青鸞會扮作她的陪嫁,一道入東宮。

她會當著群臣的麵,揭出殷明荊圈禁天子、屠戮手足的事實,紅綃和青鸞會適時出手,取其性命。

憑她從小到大對殷玄的了解,皇帝是個色厲內荏、又極為精猾之人。

他算不上有什麼才德,不過靠著哄騙女人坐上皇位,所以挑選出來的繼承者也隻能是殷明荊那樣瘋癲的暴君。

他年輕時作孽、放浪形骸,如今晚年淒苦、病痛纏身,放眼宮內宮外,今後竟隻能依靠手握兵權的顧家。

殷玄絕不會為一個圈禁過他、又已經喪命的兒子得罪顧家。

太子喪命,已成定局,百官麵前,他定然不會多說什麼,想來她提出讓父兄回京,也並不會阻攔。

而隻要皇帝默許,哪怕不動一兵一卒,這場討伐便算大勝了。

紅綃和青鸞的鬥嘴聲尚在耳畔,顧西瑗仰起臉,透過閃爍的樹葉縫隙,望見天光。

從未覺得自由如此接近。

精心鍛造多年的利刃就要出鞘,向來是殷明荊拿捏她,折磨她。

這一次,她要拿他祭旗。

與此同時。

將軍府三少爺院內,殷明垠倚在窗欞邊,臂彎裡托著一包新鮮的烤白薯,濃醇的香味彌漫。

“殿下見過那些老臣了?”顧驍畢恭畢敬將一盞茶奉於六殿下手中,彎唇道,“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呢?”

殷明垠抬手接過茶盞,掀起睫毛,漆黑的眸底照不進半寸天光:“有人告訴我,她喜歡的是那個位子,而非坐在位子上的人。”

顧驍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無奈搖了搖頭笑道:“如此,也算個目標,挺好。”

“那日入宮,雖殿下未直言,又自己攬下了罪名掩蓋,我也多少能猜到,東宮又對我姐做了些什麼。至於她是怎麼殺了那老太監的,不重要,我這個姐姐厲害著呢,若真拿她當吃草的兔子,早晚會付出代價。”

顧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殷明垠。

殷明垠聽懂了他的警告,二人對視,話未說儘,像一場無聲的博弈。

殷明垠:“若此番事成,她可以永遠都做一隻安然吃草的兔子,再也不必逼自己齜牙咬人。”

顧驍定定看他:“這是承諾?”

“是。”

“好。”顧驍莞爾,姿態愜意地舉起茶盞,仿佛提前慶賀:“婚期將至,將軍府定當全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