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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書房。

顧西瑗來時天色尚早,晨曦的顏色橘紅裡透著深藍,院裡一群府兵正在練武,見了她紛紛停下,恭敬喚了聲“大小姐”。

霞光鋪落在案頭,跳躍在男人握劍持弓的修長指骨上,顧凜之將手裡書卷翻過一頁,抬眼見推門進來的少女,長眉一展放下卷冊,露出些慈愛笑容:“瑗兒這麼早,不多睡會兒?”

顧西瑗捧著茶盞來,擺到他手邊,斂袖坐下來,神色認真:“爹爹,我有話與你說。”

顧凜之擺了擺手,房裡伺候的婢子退下去了,攏上門,書房裡便隻剩下父女二人對坐。

他略略傾身,語氣溫柔:“這般神秘,瑗兒何事要與爹爹說呀?”

顧西瑗神色略顯躊躇,輕吸了一口氣,將那日在皇帝紫宸殿中發生的一切,告知了父親。

一番話說完,顧凜之眉微皺,隻問太子是否對她有異常舉動,顧西瑗想起那日宮道暗殺,咬緊了牙,還是搖頭。

顧大將軍這才略鬆了口氣,點點頭:“那便好。”

廢東宮的諭旨何其重要,瑗兒目睹此事,若按太子的脾性,怕要當場誅殺。他沒這麼做,看來當真與瑗兒情投意合,已然視她為自家人了。

顧西瑗觀察著顧凜之的反應,覺得老爹關注的重點歪了:“爹爹,不驚訝麼?”

顧凜之揭起茶蓋,飄繞而起的水霧朦朧了他刀刻斧鑿的眉眼。

“陛下抱病已久,爹爹也許久未見過他了。幾次請見,都以病重為由,被貴妃和太子攔下,多少便也猜到一些。”

顧西瑗驚訝:“爹爹既知曉了,不打算做些什麼?”

顧凜之靜靜看了她一眼,顧西瑗縮回腦袋,低聲囁喏:“女兒逾矩了,爹爹勿怪。”

“無妨。”寬闊的大手撫上腦袋,顧西瑗抬眼,望進男人柔和的雙眸,“若是你兄長,爹爹免不了嚴苛一些。但瑗兒在爹爹這裡,永遠沒有逾矩,想說什麼都可以,不必拘著。”

顧將軍半生戎馬,在軍中出了名的冷肅嚴苛,更令敵軍聞風喪膽,有閻羅煞神之稱。但隻有將軍府的人知道,他把所有的溫柔耐心和舐犢情深,都留給了自己的掌上明珠,家中唯一的小女兒。

溫暖的大手輕撫著頭,如幼時那般,顧西瑗望著父親發中那一縷銀絲,不由心驚爹爹也有白發了,她抿緊嘴唇,眼眶發熱,原本想說的話在這一刻咽了回去。

“陛下讓你將廢立東宮的聖旨交給我,這是陷顧家於不忠不義啊。”顧凜之低歎了一聲,“瑗兒,若非有你,太子此番隻怕要鏟除顧家,誅滅九族。”

顧西瑗心中一凜,指尖緊抵入掌心。

“爹爹明白你想說什麼。可爹爹手裡握著的,是我大夏國的軍權,爹爹統領的兵,是衝鋒陷陣、殺敵護國的兵,不是我們顧家的府兵,更非陛下的親衛。”

“沒有聖上諭旨,便是造反。爹爹不能寒了那些忠君愛國的士兵的心,讓他們本該揮灑在戰場上的熱血,終結於皇室內鬥。爹爹亦不能對不住列祖列宗,讓顧家祖上英名毀於一旦。”

顧凜之眸色深寂:“就算有人要來做這件事,也不該是我們顧家。”

顧西瑗:“您是說……六皇子?可陛下對其深惡痛絕,絕無可能讓他做太子。”

“殷明荊圈禁生父,殘殺忠良,這樣的人若真做了帝王,我大夏江山豈不是陷入血雨腥風之中?又有誰來庇護百姓呢?”

“當年陛下不過駙馬之身,殷氏也並非皇族,真正的文氏皇室,隨著文皇後逝世,大皇子殷明意被太子殘殺,已斷絕了血脈。”

顧西瑗攥緊了拳:“既然殷家可以後來者居上,顧家為何不可?放眼天下,如今還有誰比爹爹您更適合……”

“住口。”顧凜之神色大變,“你……你怎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還有,你從何得知大皇子的事?是不是你兄長說的!那個逆子,看我怎麼收拾他!”

此時正在自己院中晨練的顧長意:阿嚏!

顧西瑗低下頭,眸光微閃:“女兒……女兒隻是不忿。古往今來,仁者治天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爹爹才德兼備,為江山百姓計,此時該當挺身而出!而非計較顧家名節,置江山與朝堂不顧,畏懼不前!”

“你……!”顧凜之臉都氣青了,驀然起身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似是第一次認識自己這個羊羔般乖順的小女兒。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她是在指責他這個當爹的啊!

顧大將軍喉頭滑動,顫著手揚起巴掌……重重打在自己臉上。

顧西瑗一縮脖子,淚糊糊看著他自己打自己,話裡便有了哭腔:“爹爹,女兒都是肺腑之言,求爹爹深思……”

“不必說了!”顧凜之眼中含淚,“是為父疏於管教,對不住你娘親,竟讓你……讓你一個小姑娘,生出如此可怕的念頭!”

“回房去吧,無事便不要出門了,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己說的話!”

顧西瑗緊抿著唇,看他鐵石心腸的樣子好一會兒,努力把眼淚憋回去,驀然站起,在顧凜之不可思議的注視下,氣呼呼端走了他的茶水:“爹爹自己泡吧,女兒告退!”

*

顧西瑗高高興興地出門,灰頭土臉地回來。

殷明垠正在院裡給綠植澆水,抬眸見她氣呼呼地回來,茶杯一放,四仰八叉地倒進樹下軟榻上,抱住抱枕,像條撲騰的小鹹魚憤憤捶了兩下。

“怎麼了?”他放下水瓢,去小廚房端來新鮮出爐的蛋撻,剛烤製好,酥皮鬆脆,裡邊正嫩著。

擺到小幾上,他嫻熟地坐下準備聽大小姐抱怨。

顧西瑗拿起熱乎乎的烤蛋撻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內裡滑嫩,心情好了點。

“爹爹凶我,爹爹壞。”她皺緊眉,頓了頓,又懨懨地展開,“我說他了,我也壞。”

殷明垠伸手給她擼擼毛。

顧西瑗像曬太陽的貓兒眯起眼,享受冰涼的手指輕撫她毛絨絨的腦袋。

阿薯從不多話,會耐心地聽她抱怨,她似乎口舌笨拙,時常便用這樣的方式安慰她,顧西瑗十分受用。

“我……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跟老爹聊得不歡而散,她心頭愈發不安,“你說,太子不會真把我家滅口吧?”

殷明荊什麼做不出來,那日不就派人來殺她了麼?

沒殺成,讓她跑了,接下來呢?會不會繼續滅口?

以太子的疑心病,滅口範圍會不會擴大?真如爹爹所說,誅滅九族?

殷明垠暗暗心驚。

難怪那日在宮裡,東宮的太監要殺人滅口,原來如此。

“他死了,自然便無後患了。”輕描淡寫的嗓音冰冷,日光下眉眼昳麗的女子清冷柔婉,一開口倒叫人心驚。

顧西瑗頗為詫異地瞧著大美人的臉,吃吃笑出來:“想得倒美。”

今日一番話,最好的一條路已被爹爹堵死,要殺太子難於登天,今後隻能靠她自己了。

殷明垠看了她一眼,也未再多說什麼。

他並非玩笑。

無論出於何種顧慮,殷明荊必須死,還得儘快。

兩人各懷心思,顧西瑗抱著瓷枕,靠在軟榻上,一邊吃蛋撻,一邊很認真地在思索什麼。

將軍府固若金湯,悍似鐵桶,顧家明麵上並未犯錯,若她是太子,便要先拆開、打散……才好下手。

顧西瑗咬蛋撻的嘴一頓,驀然坐起,險些噎住劇烈嗆咳起來。

“慢些。”殷明垠眼疾手快端來荔枝水,喂她喝下,輕拍著背才慢慢緩過來。

正這時,府中一名小廝跌跌撞撞從院外奔來,一臉惶急,正是福來:“大小姐,不好了!邊關傳回消息,說南蠻突襲,已一連攻下數座城池!”

“宮中下了諭旨,太子殿下要大將軍和少將軍即刻出征,不拿回城池、剿滅敵軍,不得回京!”

心裡的不安迅速得到了應驗,顧西瑗手裡吃到一半的蛋撻掉了下去,她臉色煞白如紙,跌跌撞撞爬起來,向院外跑去。

府邸門前,車馬正整裝待發。

顧家父子已披上戰甲,顧凜之騎在他那匹漆黑油亮的烏騅馬上,顧長意一身銀色戰甲跨上白馬,長長的隊伍直延續到街那頭,大道兩旁圍滿了送彆的百姓。

“爹爹!”顧西瑗奔至馬前跪下,眼淚大顆大顆落下,“女兒錯了,是女兒連累了爹爹和兄長……”

顧長意剛上馬,見她來又匆匆翻身下來,俯身攙起她,細細擦去眼淚:“傻妹妹,敵軍來襲,這如何能怪你?”

顧西瑗肩頭顫動,眼淚一顆顆掉,抓住他銀色的護腕央道:“哥,你們彆去,殷明荊是故意的,到底是真是假且難說!”

“軍令如山,怎能不去。”顧長意歎了一聲,“你啊,向來聰慧懂事,跟個小狐狸似的,卻也是咱們家寵壞了的。記得幼時,你身子不好,瘦得像個貓兒,一著了風寒,整夜整夜發熱,我和爹爹守著你,就怕燒壞了,變成個小傻子。”

“可爹說,沒事,燒壞了咱們將軍府也養得起,大不了瑗兒這輩子不嫁人了,就在府裡吃好喝好,父兄養你一輩子。”

顧西瑗破涕為笑,癟著嘴角,眼裡淚糊糊,一張臉又是傷心又是感動,便瞧著滑稽,不似她平日端莊麵麵俱到的樣子。

但顧長意笑不出來,他看了看熟悉的府門,又看向滿臉淚珠的少女,眼眶也紅了:“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咱們家小妹都長這麼大了,快要嫁人了。”

“哥是擔心,我們不在京中,你一個人若是受了欺負,可如何是好。”

“大哥這話說的,”顧驍從人群裡走出,少年身姿挺拔,長袍颯爽,抄起手,“不還有我麼?我看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到我顧家人頭上。”

顧西瑗抬起眼,最後望向騎在高大烏騅馬上的大將軍,淚珠順著眼尾滑下來:“爹爹……”

她囁喏著嘴唇:“女兒知錯了。”

烏騅馬向前行了兩步,親昵地蹭了蹭顧西瑗的手臂,打了聲響鼻。

顧凜之望著自家女兒,她哭得亂七八糟,失魂落魄的,像個沒人要了的孩子,一時隻剩心疼,什麼氣都沒了。

“近來邊境紛擾不斷,南蠻犯我大夏,雖遠必誅。”他語重心長,“雖說走得倉促了些,卻早晚會有這一日的。瑗兒長大了,比爹爹想象的更聰明、勇敢,爹爹很欣慰。但爹老了,也許在一些事上,讓你失望了,瑗兒莫怪爹爹。”

顧西瑗哽咽:“我爹爹是英雄,是戰神,永遠都不會老。瑗兒怎敢怪爹爹,瑗兒也想保護爹爹和兄長,不想總是躲在你們身後。”

顧凜之從馬背上俯身,抬手細細擦去她的淚水:“今日一彆,隻怕我和你兄長趕不上你的婚事了,這是爹爹最遺憾的。”

他壓低了聲:“爹爹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麼,也清楚太子殿下此番深意。爹爹戎馬廝殺,為的是我大夏國,為的是萬千百姓安寧長樂,不是為那高坐龍椅之人。”

“傻姑娘,且讓他們鬥去。無論誰輸誰贏,我的女兒都能安然無恙,爹爹每念及此,便心安了。”

顧凜之說完這話,意味深長地往府門內看了一眼。

顧西瑗循著視線看去,正見阿薯一身白色婢女裙袍,站在不顯眼的樹蔭下。這二人似乎對了一眼,墨發雪膚的美人微微頜首,顧凜之收回目光,最後看了顧西瑗一眼,一拉韁繩回了長隊前端。

顧長意又叮囑了幾句,也跟上去了。

開拔的大軍遠去了,顧西瑗站在路邊,望了許久許久,肩上被顧驍輕輕拍了拍,她抹了抹眼睛不許自己再哭。

不過爹爹說的“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