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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寂,顧西瑗眼皮耷拉,像蠶寶寶縮在被子堆裡睡著了。

殷明垠把她抱進床帳深處,攤開被褥將人放平,換了張冷帕重新敷到她額上,回身滅了房中燈盞,披著銀色月光在榻前倚坐下來,守了一晚。

翌日。

星辰還掛在天際,天邊浮出淡淡一抹肚白,將軍府的府牆攀爬著綠葉藤蔓,開了幾朵紫色的小花,晨風中搖擺。

此時牆頭外正探出一顆腦袋,弘遂四下瞅瞅,朝牆下等候的人揮了揮手,將手裡的東西拋了過去,被對方抬手接住。

掌心觸感微涼,殷明垠撩起眼睫,打量起這把精致小巧的銀色袖箭,收進了懷中。

“搞定了。端了太子幾處暗樁,也留了證據,東宮得到消息,這會兒怕是要氣炸,簡直是明晃晃的挑釁嘛!”

弘遂坐到牆頭上,手隨意搭在膝頭,瞧著牆下的人似笑非笑:“可這樣一來,殿下您闖宮殺人的罪名可坐實了,不惜如此,您這是在維護誰呢?”

“無妨。”他回身往院裡走,側過頭,流麗墨黑的長發淌過頰邊,“近來收斂些,彆在殷明荊發瘋的時候惹他。計劃要重新製定,等我的指令。”

弘遂饒有興味地瞧著他,總覺得一日未見,自家殿下這喪喪的氣勢變了,像有活水入池,整個人支棱起來了,感覺在憋個大的。

他也不由亢奮起來,雙指並攏打了個手勢,翻身跳下牆去:“明白!”

*

鳳瑤台。

太子殷明荊在宮婢引路下直奔貴妃寢宮,他一身白色裡衣未換,烏發未束,隨意搭了件外衫,衣袖鼓動匆匆行過長廊,剛跨入殿中,就聽見石破天驚的慟哭聲。

“母妃?”

他驚住了,隻見滿殿碎瓷,往日繆貴妃親手插的花瓶砸了一地,那些各地運來的珍貴花卉摔得七零八落,到處都是花瓣、積水和瓷片,宮人跪了一地,也沒人敢起來收拾。

床前地上坐著個瘦小的婦人,繆貴妃散了發髻,解去釵環,雙目通紅,捂著臉大滴大滴的淚從指縫滾落,哭得肩頭聳動。

殷明荊隻覺恍惚,這畫麵似曾相識,竟使他心底湧出些恐懼來,生生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記得他年幼之時,父皇並不寵愛他們母子,很久都不會來看一眼。

這鳳瑤台就如冷宮,圈禁了母妃一生。

她總是一邊插花,一邊坐在蓮池邊等父皇。

母妃女奴出身,沒什麼文才,父皇一向與她話不投機,唯一誇過的便是她插的花矜貴雍容,有皇家風範。雖不知真假幾分,但從此這鳳瑤台便被花卉堆砌圍繞,殿中擺滿母妃親手插的花瓶。

她把笑顏都留在白日,留給父皇短暫停留的時刻。

卻總在深夜裡哭,父皇不來時哭,景妃有孕後更是哭斷肝腸。

幼時他不諳世事,怯怯在邊上站了很久,上前抱住痛哭的美婦人,卻被她一巴掌扇得跌跪出去,撞在櫃腳磕破了頭。

柔軟的烏發披在肩上,血液很快順著磕破的地方流下來。

殷明荊戰戰兢兢爬起來,額頭的血順著鼻梁流下來,他的前襟被抓住,提拎小雞崽一般,用力拽向了自己的生母。

“你是不是覺得我可憐?”繆氏那時並不得寵,即便生下皇子也品階低微,皇帝連妃位都不願給她,又或者隻是忘記了。

他看著自己的母妃,顫著手想替她擦拭淚水,卻被撕心裂肺的哭嚎嚇得渾身發抖。

“看看你這副樣子,不聰明,也不強壯,你父皇怎麼能來!”繆氏揪著他的衣襟大哭,“我怎麼會生了你這樣一個沒用的兒子!”

“你不是皇子嗎?不是流著皇家的血脈嗎?你還比不過將軍府那個沒血緣的小丫頭,會討你父皇歡心!”

殷明荊被她搖晃,額頭生疼,血快流進眼睛裡,他嘴一抿不敢吭聲,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母妃……荊兒沒用,你彆生氣嗚嗚……”

繆貴妃看見他掉眼淚,更生氣了:“哭,使勁兒哭!我們母子在這宮裡如履薄冰,殷明意那個嫡長子你尚且比不過,等景妃的兒子生下來,有你哭的時候!”

“到時候我們母子,一起去冷宮哭!”

殷明荊抽噎著肩膀抖動,卻死抿住唇,從此再未哭過了。

無數個夜晚,繆氏哭得頭暈目眩,借著月光抬起纏滿發絲的臉,看見那個無聲陪在身邊的男孩。

她發泄儘了,顫著手將他抱入懷中,擁得緊緊的。

“荊兒,彆哭,彆怕……”美婦人嫵媚的指甲撫摸過小皇子烏黑的發。

“你要狠心,你要隱忍,等你當上太子,一切都會好的,母妃也能揚眉吐氣了……”

後來,景妃死了,她那個未降生便萬眾矚目的兒子變成了笑話,扔進冷宮等死。皇後母子因求情觸怒父皇,從此一落千丈,從勁敵變成了他看都懶得看一眼的廢物。

殷明荊做了太子,母妃再也不曾在深夜裡擁著他哭泣。

但今日,他站在鳳瑤台,看著似曾相識的畫麵,一瞬間恍如沉入冰窖。

好似又回到年幼時那無數個噩夢般無邊際的黑夜,如此無助,如此無能,血流進眼睛的刺痛,和渾身控製不住的戰栗,恍然就在昨日。

繆貴妃抬起眼,望見了怔在殿中的太子,通紅的眼裡淚水潸然而下,她鬢發散亂,起身跌跌撞撞奔上前,拽住了殷明荊胸前衣襟:“你看見了麼?景妃,是景妃!‘她’回來了!那個禍害陛下的妖孽又回來了!”

殷明荊緊抿住唇,抬手錮住繆貴妃的肩,放輕了聲哄她:“母妃,您彆怕,景妃早就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就算‘她’借屍還魂,孤也絕不會再讓父皇見‘她’。他是屬於您的,永遠都是。”

繆貴妃怔怔看著自己的兒子,眸中有欣慰,但更多驚恐:“我親眼所見,‘她’就站在雨裡,撐著傘,還是當年的樣子……不,比當年還要年輕美貌……”

殷明荊看向一邊跪著的女婢:“今日何人來過?”

“回太子殿下,今日風急雨大,唯有顧家三少爺來過,說是接大小姐回府,他身邊跟著一名極為貌美的婢女,貴妃遠遠瞧見一眼,便嚇成了這般。”

“婢女?”殷明荊低下眼,眉心緊皺,眸中微光細細閃過。

“荊兒,母妃不騙你,真的是景妃,你快去殺了她,你去啊!”繆貴妃滿眼含淚,抓著他苦苦哀求。

殷明荊隻吩咐婢女道:“母妃受了驚嚇,讓太醫開些安神的湯藥,你們好生照顧著。”

“太子殿下放心。”

殷明荊低頭看向繆氏:“母妃,夜已深了,兒臣還有要事……”

啪!

沉重的一巴掌打在臉上,殷明荊口中話語斷去,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很快浮出清晰的一個巴掌印。

整座鳳瑤台的宮婢嚇傻了,慌慌張張跪了一地。

殷明荊睜大了眼,睫毛顫動,動了動唇還未說什麼,繆氏攥住他的衣襟,如幼時那般將他拽在身前:“你就是個廢物。”

美婦人滿眼含恨的淚,錘著自己的心口,淚如雨下:“當年你母妃我,爭寵爭不過一個男人……如今你貴為太子,這麼多年,卻連景妃留下的孽障都除不掉!”

“我告訴你,我不可能看錯,那個賤人的樣子化成灰我都認得!你即刻給我去查,把那個妖孽抓回來,我要她大卸八塊,我要親眼看著她灰飛煙滅!”

殷明荊被她搖晃、撕扯,耳畔充斥著尖利的威脅、嘲弄和哭叫,一如幼時一般。

他口中氣息亂了,一雙眼近乎陷入混沌,良久顫了顫睫毛,強壓下胸口暴漲的情緒,軟下聲:“好……兒臣這就去查,母妃今日受累,先歇息吧,兒臣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宮婢伺候繆氏睡下了,殷明荊踏出鳳瑤台。

更深露重,桑梓侯在殿外,方才聽得裡邊哭罵,已嚇得膽戰心驚,這會兒見太子出來,趕緊上前來,抬頭見了他臉上巴掌印,嚇得當場跪下去。

“殿、殿下!這……”桑梓紅了眼,不敢置信,“殿下貴為儲君!娘娘怎敢又……”

殷明荊自嘲一般勾了下嘴角:“孤習慣了,無礙。”

“此番解開了孤心中困惑,倒也不算白挨。”他眸光閃動,將心中線索一條條連貫起來,不由冷笑,“難怪……今日宮中盛傳,老六入宮行刺,卻始終未見其人。“

“難怪孤翻遍了雲京城,都找不到他的藏身地。難怪他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孤要前去禦苑的消息,提前埋下伏兵……”

桑梓聽糊塗了:“殿下是在說……六殿下?難不成貴妃今夜發作,也與六殿下有關?”

殷明荊瞥了他一眼:“有一點你說對了,老六今日的確入了宮,卻不是來刺殺孤的。你派去滅口的人,也並非無緣無故被殺。”

“母妃今日看見的,不是景妃,而是殷明垠。”

桑梓倒抽一口涼氣,臉上血色褪儘。

殷明荊冷笑:“難怪在禦苑時突然心慈手軟,抓了人走卻又放回來,蠢事做儘,這根本不像他。殷明垠今日,是來接西瑗的,隻怕撞見你派去的人要對大小姐下手,他才不得已出手,暴露了自己。”

桑梓許久才理清這一團疑雲,恍然大悟,又驚又怕更多憤怒:“將軍府竟敢藏匿反賊!殿下,顧家這是要反啊……!”

殷明荊並不理會他,理了理肩上被扯亂的外袍,往東宮去:“西瑗待孤一腔真情,孤自然信她並不知情。但將軍府嘛……”

他踏過蓮池邊的水窪,踩碎了遍地月光。

“確是時候整頓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