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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雨停了,灰黑的雲翳鋪滿天際,隨著暮色攏合,四方明燈燃亮。

啪——

響亮的巴掌抽在桑梓臉上,將他打得跌倒在地。

整座大殿燈火耀目,所有宮人倒抽一口涼氣,下餃子似的劈裡啪啦跪下,俯首伏地,大氣不敢出。

桑梓是何人?

那可是太子殿下身邊從小伺候到大的心腹,如今更是宮中宦臣之首,一人之下的權力,何曾受過訓斥,遑論當眾挨打!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感,桑梓跌在地上,顯然也愣住了,很快戰戰兢兢爬起來跪好,重重磕了幾個頭:“太、太子殿下息怒!奴……奴也是為殿下著想!”

殷明荊一身矜貴白袍,散了發,踱步而來,俯身一把捏起他的下頜:“誰給你的膽子,擅自對孤的太子妃下手?!”

桑梓眼中有淚,被捏住下顎渾身打顫:“她……她她看到了那份聖旨!殿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奴赤膽忠心,隻為殿下帝位穩固!”

“將軍府大小姐,不可留!”

殷明荊反手一掌將他頭打偏過去,怒斥:“還敢犟嘴!”

桑梓顫巍巍再次爬起來,雙頰腫脹,嘴角血絲濺出,磕頭磕得額頭紅腫:“殿下,奴怎會害你啊……”

殷明荊失了耐性,甩袖回身,象牙色的長袍下擺拖過光滑剔透的地板,所過之處所有宮人伏跪,無人膽敢直視。

桑梓跪在原地,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跡,細細思索一番,頹然地低下頭認罰:“殿下恕罪……奴知錯了。”

殷明荊冰冷的聲音傳來:“錯哪了?”

“奴萬不該,替殿下做主。”

他冷哼:“你倒是敢做孤的主。”

“起來吧。”

桑梓爬起來,稍整儀容,恭敬向太子拜了一禮:“好在,奴派去的人命喪六殿下之手,大小姐無礙,也算萬幸。”

殷明荊神思不定地瞥他一眼,桑梓惶恐低下頭去,尋思又是哪句說錯。

“殷明垠……怎會出現在宮裡?”他不疾不徐地踱步,眉皺緊,“憑他三腳貓的功夫,皇宮豈是如此好闖的?”

桑梓道:“仵作驗過屍了,我們的人下腹有一處致命傷,乃利器貫穿所致。現場也找到了凶器,是一種特殊的袖箭,鋒利隱蔽,威力不小。“

“但巧的是,方才有人來報,殿下安插在京中的暗樁遭遇突襲,現場也發現了袖箭。兩相對比,竟是一模一樣,可見是同一批人所為,加上將軍府三少爺身邊婢女的證詞,幾乎能坐實六殿下的身份!”

殷明荊短暫沉吟,眯起眼:“若是衝著孤來,該當直奔東宮。他卻隻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太監,更落下證據,不惜暴露自己,這般愚蠢的行為,有何好處?”

桑梓默了默,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試著道:“或許……他確是賊心不死,衝著殿下而來,卻在途中撞見顧家大小姐,便起了歹心。畢竟,六殿下這也不是第一次試圖擄掠您的太子妃了。”

殷明荊眸底戾氣看得見地暴漲,冷笑:“他確是狗膽包天,一而再再而三,這是向孤示威呢。如此說來,若非今日你正好派了人去,倒是讓他得手了。”

“此乃殿下福澤,庇佑太子妃安然。”

“西瑗可有受傷?”

“殿下放心,大小姐隻是受了驚嚇,已被顧家三少爺接回府中休養了。”

桑梓想起宮人回報時的驚恐,話裡一頓:“隻是我們的人,死狀奇慘,六殿下手段實在殘暴,他身中數十刀,全身無一處臟器完好,還請殿下厚葬。”

“你處理便是。”殷明荊眸色微動,似想起什麼,回身又叮囑他道,“對了,去孤的私庫取一件禮物,再拿些上好的傷藥,一並送去將軍府,以表寬慰。”

“你親自去,交到大小姐手中,看看她的狀況,再來回孤。”

桑梓頜首:“殿下放心,奴定將功補過,將事辦得妥當!”

“下去吧。”

桑梓行了一禮,正要退下,殿外一名婢女慌慌張張跑進來,向太子叩頭:“殿下,大事不好了!貴妃娘娘頭疾發作,太醫瞧了也無用,鳳瑤台亂作一團,您可要前去看看?”

殷明荊褪了一半的外袍頓住,又扯回肩頭,他皺了眉,怪異地瞥來一眼:“母妃的頭疾已多年未發作了,今日是何緣故?可是著了風寒?”

婢女臉色難看,吞吞吐吐,在他目光逼視下隻好說實話:“貴妃娘娘白日裡,說她……說她看見了……”

“看見了‘景妃’,此後便不好了。”

殷明荊眉一跳,臉色在一瞬間大變。

*

夜風掀動帳幔,寢房裡燈盞盈盈閃耀,月攏輕紗,榻前美人婢女懷裡依偎著大小姐,二人親如姐妹,宛如一幅盛世畫卷。

“你不好奇麼?”

顧西瑗眼若青杏,眼型圓頓柔婉,抬眼看人時,純真無害,不諳世事。

她問得小聲,手指捏著對方袖角,櫻唇微啟、一字一頓,像在誘人犯錯。

殷明垠低眸深深看了她一眼,隻伸出手,緩慢撫弄著大小姐頰邊垂落的烏發,動作輕柔極儘,似在觸碰最珍貴的青瓷玉器:“今日六皇子入宮行刺,小姐平安歸來已屬萬幸,婢沒什麼可好奇的。”

顧西瑗扇了扇睫毛,眸中浮出些迷茫:“六皇子?”這麼巧?

“不敢欺瞞小姐,三少爺今日也在宮中,親眼目睹滿宮侍衛,都在抓捕刺客。”

“那抓著了麼?”她好奇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將袖口的匕首推了回去,心中一塊懸著的石頭落地。

雖是巧合,誤打誤撞,倒是替她解了圍。

說來她與這位六皇子還算有緣,回回有他背鍋,可稱背鍋俠。

殷明垠輕笑:“沒有,他溜得快。”

“不溜快些怎麼行,”顧西瑗也笑,“他可是世上最大膽的,一次又一次刺殺太子,摸老虎尾巴,不跑快些,小命早就沒了。”

殷明垠定定注視她,臉上笑意散了:“小姐這是擔心太子殿下?”

“若六皇子當真殺了太子,小姐可會恨他?”

顧西瑗怪異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阿薯每次提到太子,說話總是酸得很。

她今日才差點命喪太子之手,雖誤打誤撞又有那位六皇子背鍋,也不知能否逃過東宮那邊的勘查。

自從上一回禦苑遇刺,被六皇子的人擄到荒山茅屋,她意識到彈弓起不了什麼作用,青鸞紅綃雖是她從小培養的暗衛,卻也不能時時刻刻跟在身邊。

因此她讓紅綃去黑市訂做了這把袖箭,本想著有備無患,沒成想今日真救了自己的性命。

可惜這把袖箭不見了,方才四處翻找過,都沒有,想來是掉在了宮裡。若被東宮的人撿到,也不知會否查到她頭上。

“殺就殺了唄。”她心情很差,有點破罐破摔,索性實話實說。

殷明垠做好了等待一個紮心答案的準備,卻不料她的回答如此輕描淡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阿薯,”顧西瑗鬆開她的腰,裹著雲朵似的被子團坐正一些,盤起腿,語重心長與她道,“世間沒那麼多情情愛愛,昨日相親相愛,今日撕破臉皮的多了去了,多年夫妻尚且如此,何況這般指腹為婚的聯姻呢?”

殷明垠困惑了,追問道:“可小姐不是對太子殿下用情至深,喜歡到了……”到了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的地步。

顧西瑗明白她的意思,不由為自己高超的演技自豪:“他是太子,我當然得喜歡他了。總是要嫁過去的,喜歡總比不喜歡好,不是麼?”

人生艱難苦恨處處有,關關難過關關過,既然推拒不了,與其日日以淚洗麵,主動出擊不是更好?

怎樣不是過完一生呢?

她也曾用儘全力去喜歡過彆人,最後被辜負得遍體鱗傷,怨氣深重連老天都看不下去,或許才給了她這重活一世的機緣。

男人都一個樣,她對任何人都不抱有期待,女人有錢有權才是真。

殷明垠琢磨了許久她話裡的意思,鴉青色的長睫柔軟如小扇,驀然抬起,似是百轉千回陡然覓得生機。

他啞聲試探著問:“小姐的意思是……你喜歡殷明荊,隻是因為他是太子?”

顧西瑗稀奇地瞧著這張向來清冷的臉像是突然活了過來,生動得過於漂亮了,忍不住伸手掐了把柔軟白皙的臉蛋:“算是吧。”

對方全無反應,任她又摸又掐地調戲,怔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許久抬起眼,冷寂的黑眸裡一片盈盈起伏的光亮,好似突然鋪滿天際的繁星海,為她難以自抑地燃亮、閃耀:“原來如此。”

他近似自言自語。

竟然如此。

喜悅如清泉,似甘霖,不自勝地湧出乾涸生繭的心腔。

殷明垠指尖發顫,輕吸了口氣,覺得自己好似被什麼放過了。

抑製不住揚起的唇角,取而代之是迅速滋生的渴望、瘋狂叫囂的欲念和急劇膨脹的野心,像帶刺的荊棘從他的骨縫裡長出,漲滿心腔透胸而出……

顫巍巍想在少女的掌心盛開一朵血淋淋的薔薇花。

好像他終於離自己想要的東西近了一步,曾經全無可能的絕望像一座山壓在心上,那些陰暗攀爬、見不得人的心思如暗處的蛆這一刻全部鑽了出來,扭曲張揚。

虛度光陰十七載,除了兄長的仇恨,他活在混沌裡,好似生來就是一個錯誤,過去並無留戀,未來也無甚可期。

但今日,此刻,殷明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