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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的對峙無聲,顧西瑗心跳如擂,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又一次陷入了死局。

“殿下在說什麼?”她手指扣著袖口,決定繼續裝傻。

殷明荊伸出的手還空懸著,微微眯起眼,剛展開的眉又皺了起來。

沉悶的咳喘聲傳來,一片死寂中尤顯心驚。

殷玄牽動嘴角,扯出一絲勉強的笑來:“朕許久未見瑗兒了,便自作主張召了她來說話。太子這也要管?”

殷明荊笑:“隻是說話?”

皇帝臉上的笑容隱有皸裂。

太子失了耐性,邁步上前,粗暴抓住顧西瑗的手腕,一把將她扯了過來。

一卷聖旨從少女懷裡掉出,落在透亮的玉石地板上,滾出一段距離攤開來,露出裡麵清晰的墨跡。

殷明荊俯身撿起,拿在手上細細看完,再抬眼,竟是笑了。

“果然如此。”

顧西瑗心頭一跳,寒意襲上背脊,忽然明白大皇子為何會一夕之間暴斃於東宮。

皇帝廢太子之心早有,而殷明荊早就料到了。

他以雷霆之勢鏟除了對手,而皇帝病痛之身幽居深宮,竟然毫不知情。

這哪裡是養病,這是圈禁!

殷明荊冰冷的目光掃過瑟瑟發抖的少女,餘光掠過那截白皙晧腕,便鬆了手,回身不疾不徐道:“帶進來。”

宦者桑梓應聲入殿,同時魚貫而入的還有一隊穿甲帶劍的侍衛,進來便擒住了那個為顧西瑗引路的小太監,將人摜倒在地。

身著漆黑長袍的太子握著那卷聖旨,站定在小太監麵前,拔出了侍衛腰間的佩劍:“擅自引外人入殿,叨擾陛下休養的,就是你吧?”

劍尖挑起小太監布滿細汗的臉,他昂起頭,抑不住渾身的顫抖,直視眼前人:“太子殿下身為人子,怎敢囚禁生父!奴卑微,卻受陛下恩德,這才自作主張……”

“你該死。”殷明荊臉上無波無瀾,一劍捅穿了小太監的胸口,劍刃抽出,反手劃過細薄的咽喉,血濺三尺。

小太監捂住噴血的脖子,翕張著嘴倒了下去,含淚的一眼最後望向皇帝。他濺了一地的血,被侍衛拖下去時帶出一條血徑。

顧西瑗捂唇欲嘔,滿殿的血腥味直往喉中鑽,裙裾濺了幾點鮮紅的血漬,她小腿肚發軟,撐住殿柱才沒癱倒下去。

僅僅是帶她來見皇帝的人已慘死,她這個擅自接觸幽禁中的天子、更親眼目睹廢太子聖旨的人,又會有怎樣的下場?

殷玄的臉色煞白如紙,良久抬手指著太子,斷斷續續又咳出血來:“是朕這些年……寵壞了你……”

殿中燃著香爐,幾個宮人揭起爐罩,太子殷明荊信步上前,抬手將聖旨扔了進去。

焰火順著銀碳的縫隙,像細密的毒蛇爬上來,吞咽著金色的卷軸,直到將它化作厚厚一層灰燼。

“兒臣與母妃伴您多年,從無半句忤逆。到頭來,父皇心裡記掛著的,還是皇長兄。”殷明荊淡淡道,“真讓人傷心。”

殷玄顫聲:“若非念在你母妃伴朕多年,儘心侍奉,朕怎會如此恩寵於你,竟將你縱成今日這般!”

“你敢屠戮兄弟,是不是還要殺了朕這個父皇……咳咳咳……!”

殷明荊踱至龍床之前,打量著明黃色帳幔下劇烈咳喘的皇帝:“父皇這般模樣,活著與死了有何區彆?何必臟了兒臣的手。”

“您時日無多,開始對我不滿了,想要另立太子,可惜啊,您那個光風霽月卻軟弱無能的皇長子死了,兒臣親眼瞧著他斷氣。”

“父皇要廢了我,放眼宮中,又能另立何人呢?”

他頓了下,戲謔地勾唇一笑:“當然了,您還可以選擇老六。讓那個由男妃誕下、丟儘皇家顏麵的孽種坐上龍椅,向全天下展示您這一生愛錯人的糊塗笑話——”

殷玄渾身發抖,徹底被他激怒:“住口——”

殷明荊早有預料般,看著他接連吐血,斂了笑意冷聲:“所以啊,既彆無選擇,父皇不如消停了吧。”

明黃色的帳幔被枯槁的手指攥緊,年邁瘦削的男人靠坐在龍床邊,斷斷續續又吐出幾口血,幾乎昏死過去。

殷明荊掃了旁邊的桑梓一眼,對方會意下去請太醫了。

年輕的太子佇立紫宸殿中,靜靜注視形容憔悴的生父,宛如自言自語:“您又何曾真心寵愛過母妃與我呢?當年男妃盛寵,您何曾看過母妃一眼?等他死了,您身邊無人,才終於垂憐了我們母子。文皇後與您少年夫妻,皇長兄經世之才,不也因說了實話,觸怒龍顏,半生遭您厭棄?”

“便是您癡迷半生的景妃,又落得了怎樣的下場?他唯一的兒子,在這宮中不也活得不如豬狗賤婢?父皇您明明……誰都不愛啊。”

“若論冷血,兒臣不及父皇十分之一。”

緊攥住帳幔的手顫抖著,慢慢鬆開了。

殷玄倒在龍床上,淚流滿麵,臉上鮮血與涕淚肆虐,光輝萬丈的一生,終是在年邁衰弱之際,身邊空落落再無一人。

他想起早春時節,暖風曳動柳葉,文鳶牽著明意,懷裡抱著珠珠,笑著向他走來的樣子。

殷明珠睡眼惺忪,肉乎乎的小手揉著眼睛,見了他眼睛一亮,伸開小手甜甜喚了聲“爹爹”。

殷明意儒雅秀氣,一身白袍挾著書卷氣,手裡握著卷冊,微笑時雙眼如月牙,與那母女二人一道向他走來,一聲輕快的爹爹喚得溫柔克製。

那時候,他不過是皇室附庸,一個最讓人瞧不起的駙馬而已。

十數年過去,殷玄始終認為那是自己最不願回首的時光,可今日他躺在這深宮之中,晚年孤苦被寵妃親子圈禁,淚流滿麵恍然意識到,最好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舍了糟糠之妻與謙恭長子,隻願祈求那傾世美人的愛,沒想到最後卻成了錐心之刺。

殷玄想起景妃在禦花園中起舞的樣子。

晨光灼身,美人不施粉黛,膚如珠玉,飛揚的墨發與翩躚裙袍落滿光輝,連彩蝶也為她流連。

她懷了他的孩子,他曾經無比期待那個小皇子的降世。

可景妃騙了他,使他淪為笑柄。

殷玄想不通,那般盛世美人,他愛瘋了的人,她怎麼會是個男人呢?

桑梓傳來太醫,給皇帝把脈喂藥伺候著睡下了。

殷明荊掀眸,看向不遠處一言不發的少女。

顧西瑗站在那裡,像一盞不會言語也不會動的長明燈,連眼珠也沒動一下,他差點忘了她的存在。

父皇將她視作文皇後早年夭折的明珠公主的替代,這些年待她寵愛極儘,遠盛宮中諸位皇子公主。

他本以為,目睹今日一切的顧西瑗會跳出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或不顧一切護住皇帝、護住那份聖旨,他還思索過,若是如此該如何罰她。

但顧西瑗沒有。

她事不關己地站在那裡,冷漠得好像與這一切毫無瓜葛,既沒有出言違逆他,也不曾作死去維護誰。

殷明荊勾了下唇角。

倒是清醒又聰明。

“西瑗。”他掀唇。

少女僵直的眼珠總算動了下,像石頭人複蘇,顧西瑗輕眨了眨眼,隨即恭順地垂下頭:“殿下。”

她沒過來,殷明荊隻好自己走過去。

顧西瑗在他麵前低著頭,與以往一樣乖順,隻是身形看著比往常更僵硬一些。

陰影從頭頂投落,胸膛裡那顆心從太子走過來那一刻就開始狂跳,顧西瑗緊抿住唇,拚命壓抑住自己想要逃跑的衝動,將雙腳定在原地。

她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對方沒有提劍砍她的意思,稍稍放了點心。

隨即見神色莫測的太子伸出手,撩起她頰邊有些亂了的發絲,慢慢梳理到耳後,肌膚觸碰之處透來涼意……

顧西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殷明荊了然地垂眸瞥了她一眼,無趣地收回手,“回去吧。”

顧西瑗如蒙大赦,正欲退下,眼前人突然上前一步,傾身扣住了她的下顎。

“殿、殿下……!”心臟差點從喉嚨裡跳出來,顧西瑗睜大了眼,“饒命”二字已卡在喉頭,雙眼通紅浮出淚光。

“孤一向隻相信死人。”殷明荊湊近了她,修長冰冷的手指扣緊少女臉頰,陰鷙眸底仿佛積著深重的雲翳,像極了孤鷹獵食的眼神。

“但你是孤的太子妃,想來會站在孤這一邊……對吧?”

他的自言自語更似在麻痹自己。

顧西瑗臉頰有淚滑落,顫聲:“小女永遠……會站在殿下身邊。”

殷明荊鬆開了手。

顧西瑗幾乎落荒而逃。

紫宸殿外正下暴雨,石板路積滿了水,每一腳濺開大片水花。

顧西瑗頂著大雨往外走,努力繃直背脊,目視前方,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慘叫聲遙遙從身後傳來,刀劍聲在大雨中不甚清晰,今日所有看見她進過紫宸殿的宮仆在這場大雨中人頭落地。

殷明荊放過她了嗎?

還是……暫時放過她?

顧西瑗在暴雨中快步疾走,鋪天蓋地的冰冷雨水將她從頭澆到腳,濕透的裙衫絆著腳步,架不住胸腔裡一顆心在狂跳,每一次搏動都在瘋狂鼓噪:

跑。

快跑!

出宮的路從未這般漫長。

顧西瑗跌跌撞撞,走在長長的、無人的宮道上。

四下寂靜,大雨如蛛網密不透風地兜住天地,她濕透的發絲緊貼在臉上,大睜著眼如一隻走投無路的水鬼,循著腳步聲驚悚地回過頭……

看見一個撐著傘的紫衣宦者,不知跟了多久。

“太子殿下命奴送大小姐‘回家’。”

傘麵微抬,露出老宦者布滿皺紋的臉。

袖口輕抬,銀亮的匕首如毒蛇探出,大雨中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