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 1)

距那日祠堂攤牌,已有數日。

將軍府一切照舊,顧驍跪了一天一夜,顧西瑗兄妹連連求情,顧凜之才算心軟,允他起來。

“這麼說,爹爹同意了?”顧西瑗吃著荔枝,聽八卦,“你當真不去書院了?”

挺可惜的,一家子五大三粗的文盲,好不容易有個讀書人。

“姐姐不願我留在府中?”他熟練地嗆聲。

“就怕日日犯錯挨罵,家裡的藤條都不夠打。”顧西瑗也熟練地嗆回去。

冷玉般的修長手指遞來一顆剝好的荔枝,指甲修剪得乾淨圓潤。

她接過來,動作自然地把果核吐在他手心,將飽滿晶瑩的果肉含入口中。

嶺南剛到的荔枝,正是水靈,鮮甜汁水一瞬浸潤了唇舌。

“……”顧驍看不下去了,覺得實在有失體統,便伸手去接女子剝著的荔枝,“我來吧。”

“無妨。”女子自顧自剝著,嫻熟地剝開褐紅色的荔枝殼,將果肉喂進大小姐口中,好似投喂她是個趣事兒。

“大小姐,你沒手嗎?”顧驍隻好從自家懶鬼姐姐那下手,“自己不會剝?”

“小少爺,少管閒事。”顧西瑗把一顆鮮荔枝塞進他嘴裡,堵住喋喋不休,“沒事的話就去把柴劈了,天天來蹭飯,總要做點事。阿薯一個女子都會劈柴,若我記得沒錯,小少爺您從來做不來這些吧?”

顧驍震驚地看了殷明垠一眼。

好家夥,雖知六殿下蟄伏不易,沒想到這般不易。

落在他姐手裡,不僅要天天穿女裝,還要喂飯劈柴,日子都過成苦瓜了。

殷明垠瞧了他一眼,顧驍從這眼神裡讀出一些“我的樂趣你不懂”的自得其樂,又瞄向他那沒心沒肺張嘴等投喂的傻姐姐,恍然懂了些什麼。

其實,那日祠堂中,六殿下並未應下他的投誠。

“小少爺思慮周全,可惜並非所有人都覬覦富貴皇權。”

祠堂中成排的燭光撲朔,照亮殷明垠精致的側臉,他眼綴淚痣,生得柔媚蠱人,堪為天下冠絕的頂級美人。

因此顧驍最初雖有疑,卻並未將長姐院中這位美人婢女與六皇子本人直接聯係起來,直到所有的線索攤開,最終指向他們極大可能是同一人的驚人事實。

“今日初見,想必殿下還信不過我。”他也不在意,“沒關係,殿下何時用得上顧驍,隨時可以找我。”

殷明垠:“為何選我?”

顧驍笑:“宮中皇子折儘,還有彆的選擇?”

殷明垠:“將軍府與東宮聯姻在即,今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寵,小少爺甘心割舍?”

“世人皆道將軍府榮耀無雙,可唯有局中之人,才知凶險。”顧驍沉聲,“街頭空馬車,瓊林禦苑刺殺,太子待我長姐如何,殿下心中有數,我心中亦有數。”

“殿下智計無匹,叛逃之身將太子玩弄於鼓掌,令我拜服。”

他話音一轉,意味深長:“那日既將長姐擄走,卻又毫發無損放她回來,全無益處之事,何必冒險為之?我雖未猜透緣由,卻知當中定有關隘。”

“我姐驕縱任性,是自小寵壞之人,殿下在她院中,想必受了不少閒氣。此番手握她性命,卻未施以報複,可見殿下非冷血之人,他日權柄加身,想必不會過河拆橋。”

殷明垠輕笑:“你並不了解我,若是猜錯了呢?”

顧驍也笑:“我自認有幾分識人的眼力,想必不會看錯。何況我姐生性狡黠,一肚子壞水,能得她信任、留在身邊的,也不會是什麼大凶大惡之人。”

“我信殿下。”

殷明垠想起顧西瑗偷偷讓小廚房做好晚膳,裝進食盒塞他手裡,讓他給三少爺送飯時說的那一番話。

這姐弟倆對彼此的評價,竟都如此……極端,且惡劣。

*

時至初夏,蓮花池碧色連天,緋紅或嫩黃的蓮荷藏在綠葉下,一池新碧,小荷已露尖尖角。

顧西瑗又應邀去了一趟鳳瑤台,陪貴妃說話。

回去時漫天紅霞,夕陽正像融化的荷包蛋貼著金瓦滑落。

風動影隨,遠處磚紅色的宮牆下站著一個小太監,影子拉得又斜又長。

宮裡的太監侍婢大多各忙各的,路上偶遇也形色匆匆,這小太監卻像在等誰,她不由多瞧一眼。

“顧家大小姐,”擦身而過的一瞬,一道極低的聲音響在耳畔,小太監向她拜了一禮,“陛下有請,且隨奴來。”

一路上,小太監走在前頭,顧西瑗跟在後麵。

陛下抱病已久,聽聞貴妃日日伺候在榻前,仍不見好。往日年節,宮中大宴,她都要隨郡主們入宮覲見,承歡天子膝下,今年卻因陛下臥病取消了宮宴。

說起來,她已經許久沒見過皇帝了。

一路繞過些彎彎折折的小道,顧西瑗心頭犯嘀咕,忍不住多問一句,小太監隻笑笑未答,很快從偏僻的後門將她帶入天子所居的紫宸殿。

邁入大殿之中,便嗅到一陣淡淡的藥香,帝王寢榻掛著明黃帳幔,榻上躺著個瘦削男人,素色裡衣穿得鬆鬆垮垮,一頭墨發夾了銀絲,正闔眼休憩。

“陛下,人帶來了。”小太監領著少女進來,畢恭畢敬退下去了。

“小女顧西瑗,參見陛下。”顧西瑗走上前,向皇帝行了一禮。

殷玄睜開眼,疲態儘顯的眼底露出些微光,唇邊便展開了慈愛笑容,抬手有氣無力地招了一招:“瑗兒,來。”

顧西瑗上前,如年幼時一般彎膝伏到皇帝膝頭,仰頭看向形容枯槁的天子:“陛下的病……還未好麼?”

殷玄寬闊的大掌撫過少女鬢發,溫聲:“朕老了,氣力不濟,能多瞧你們一眼也是好的。”

“陛下長命百歲,可莫要胡說。”

他倦懶地笑了,低眸注視著少女的眉眼,眸中隱有恍惚:“朕時常會想,若珠珠還在,如今也該是你這般妙齡,想來也如你一般靈秀乖巧,從不叫朕憂心。”

顧西瑗輕聲:“臣女螢燭之光,怎敢比肩明珠公主日月之輝。”

皇帝早年曾喪一女,取明珠之意,意為掌上明珠,珍愛之至。

那時候,大夏開國皇帝健在,陛下以駙馬之身迎娶文氏公主,誕下長女殷明珠,奉為至寶,卻不幸夭折。

顧西瑗幼時與明珠公主容貌相似,乖糯的性格更是相像,入宮第一眼便得皇帝喜愛,若非顧凜之不肯,大有當場搶女兒的意思。

兩方相爭,皇帝隻好退讓一步,東宮未立,特定下太子妃。做不成女兒,也要以兒媳之身將“珠珠”迎回宮中。

顧西瑗自知這份寵愛來自替身,卻容不得她糾結,更容不得推拒。

這些年她乖乖扮演著陛下痛失的愛女,皇帝待她比任何郡主公主都要好,關懷恩賞。顧大將軍戰場掛帥,其女承歡天子膝下,將軍府如日中天,輝煌如日月。

“瑗兒,朕有一事托付於你。”殷玄撫順了少女柔軟的鬢發,收回手,緩緩道。

“陛下請講。”

她攙扶著皇帝起身,就見那病弱的男人抬眸望了殿外幾眼,回身在龍床深處翻找出……一卷不知藏匿多久的金色卷軸。

“陛下?”聖旨放入手中,顧西瑗跪下了,神色茫然。

殷玄咳了兩聲,胸膛起伏,半天才喘勻氣,“交給你……父親。讓他代朕,廢黜太子……”

顧西瑗臉色驟變:“您要……廢太子?!”

她吃到了什麼驚天大瓜?皇帝不是向來最寵殷明荊的麼?

殷玄隱有扭曲的神色中顯出幾分陰鷙:“放眼朝堂,無人能成此事,唯有你父親手握兵權,能與太子抗衡……”

“朕是病了,不是瞎了。太子此間所為,樁樁件件,大逆不道……還是明意,隻有那個善良柔順的孩子……才能在朕身死之後,庇護這江山百姓……”

顧西瑗嘴唇顫了下,臉頰褪去了血色:“大皇子薨逝,已是去年的事了。”

“您……不知道?”

殷玄的神情凝固了,像一張灰敗的舊紙寸寸皸裂,他嘴唇發白撐住龍床,驀然嘔出一口血來。

“陛下!”顧西瑗趕緊攙住皇帝搖搖欲墜的身子,就見目眥具裂的天子顫巍巍抬眼看向殿外。

此時那緊閉的紫宸殿大門正緩緩打開,炫目天光照進幽暗的天子寢宮,一道人影逆著光走了進來……

太子殷明荊一身墨色蟒袍,衣襟、袖口金絲勾出華貴祥紋,抬眸瞥了顧西瑗一眼,揚唇笑道:

“聽說父皇半道請了孤的太子妃來,倒是生出些好奇,何事不能當著孤的麵說呢?”

醇濃的血絲順著皇帝蒼白的唇滴落,他盯著大殿外刺目的光,睜不開眼,亦看不清那個信手踱步而來的人影。

顧西瑗從看清來人那一刻,臉色變得煞白如紙。她緊緊攙扶住皇帝的手臂,撐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微側過身,將那卷聖旨藏進懷中。

“西瑗。”

冰冷的嗓音吐字清晰,她抬頭,望進太子冰冷漆黑的眼睛。

殷明荊眉微展,斂起了渾身冰冷攝人的壓迫感,揚唇微笑,耐著性子向她伸出手:

“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