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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入夏,驟雨來得湍急,打落一院紅楓,滿地紅葉瑰絕如血。

雨水彙成細流,順著瓦簷滴水成線,殷明垠穿一身婢女裙袍,烏黑墨發垂在象牙白的上襦,緋色紅裙疊落,濡濕了下擺。

他撐傘立在滿院落花敗葉中,女子紅裙勾出修長腰線,遠遠一眼驚鴻一瞥,昳麗柔媚得雌雄莫辨,尤其眼下一顆淒冷淚痣,似寫意畫中叫畫家癡愛半生的花中謫仙。

密密雨線交織出院景,隻見滿目綠意,不見歸人。

顧西瑗還沒回來。

今日貴妃召請入宮,算算時辰,早該回了。

“……”殷明垠眉心微皺,莫名煩躁地在雨裡踱了兩步,身形忽然一頓,轉身大步跨出院,找顧驍去了。

“我要進宮。”

顧驍差點被一口茶水嗆住,抬眼就見殷明垠推門而入,直接了當跟他要腰牌。

“我姐還沒回來?”顧驍看了一眼屋外大雨,頓覺不妙,皺起眉頭,“殿下是擔心,長姐在宮中出了事?”

殷明垠與顧驍對視一眼,少年起身抓起佩劍,高馬尾發絲墨黑,神色冷峻:“我跟你一起。”

初夏雨水簌簌,下得又急又密,馬車入宮直奔鳳瑤台,尚未見到貴妃,卻從前殿婢女口中得知,將軍府大小姐小半日前便已離開。

顧驍神色微詫,便見雨傘跌落腳下,濺開一小片透明水花,身邊高挑的女子疾步跨入雨中,很快沒了蹤影。

*

黑雲壓城,暴雨連天。

雲翳像一團流動的漩渦懸在宮城上方,濕冷的雨籠罩著整座皇城,什麼都看不清。

殷明垠掠過雨中的琉璃瓦,足尖輕點瓦簷,緋紅裙袍迎著水霧拂起。

大雨遮蔽了視野,皇城的防守鬆懈了一些,巡邏的侍衛被大雨打得抬不起頭,難以察覺瓦簷上陰翳一般來去的人影。

隨將軍府的馬車入宮,無人知曉他的身份,又有大雨掩蓋,整座皇城正是放鬆戒備之時……

這無疑是刺殺太子最好的機會!

鴉青色的長睫細密如羽扇,顫動間滑下清瑩雨珠,少年掀起眼簾,穿過雨幕不甘地望了一眼東宮……

抿緊薄唇,起身掠入灰暗的雨幕中,繼續沿路尋人。

……

咽喉被卡住,後背重重撞在磚紅色的牆壁上。

眼前天地倒懸,顧西瑗眼冒金星,被東宮的紫衣宦者掐住脖子抵在了宮牆上。

“公、公公……!有話……好好說……我……”她睫毛顫抖,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隻能拚命拍打掐在咽喉的手臂,無力地踢蹬腿,“我什麼……都沒……看見……”

紫色雷電從雲端掠過,雨珠順著老太監滿臉的皮褶落下,他手掌發力,厚繭粗糲的手指掐進少女頸骨,感覺到對方的掙紮越來越微弱。

“沒有比死人的嘴更牢固的了,要怪便怪你時運不濟,見了不該見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

他連匕首也懶得用了,如此年輕嬌弱的少女,如花朵一般輕易就能碾碎。

“大小姐既深愛著太子殿下,想來會理解的吧?”

顧西瑗眼裡漫出清亮的淚,如珠似玉滾出眼眶,小聲囁喏:“彆逼我……”

她的聲音太小,太纖弱,老太監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由探身湊近了點:“你說什……”

哢。

不知何處傳來的機括聲,大雨裡聽不清晰。

但老太監顯然聽清楚了。

那聲音就貼在他身下,一股力道隨之旋進肺腑,衝出了後背,輕易得如同銀針穿過布料、重弩轟穿屋脊。

他重重顫了一下,渾濁的眼不敢置信地瞪大,魚一般翕張了下嘴,隨即從口角漏出大片大片殷紅的血,一瞬間被大雨衝花。

“你……”龐大的身軀笨重倒地,還未死透,不斷痙攣,血漫了一地,被雨水衝開。

他怒目圓睜,扭曲的手指如蛆掙動,還在試圖抓住少女濕透的裙角——

顧西瑗大口喘息,捂住掐紅的脖子,斂起銀光畢現的袖管,顫巍巍提起纖細的腳踝,躲過了那伸抓的手,在他身邊蹲下來。

“為什麼要逼我?”

她白淨的脖子上清晰一圈掐痕,睫毛掛滿雨珠,一雙眼似被雨水洗過,映著滿目血色也一樣澄明乾淨。

“為什麼,總要逼我?”

她伸出手,撚起老太監紫色的綢衣袖口,纖細五指抽出那柄銀亮的匕首,高高舉起,重重下落——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

刀刃貫穿血肉的拉扯聲,好似大雨天廚房傳來的剁宰聲。

深紅的花盛開又凋零,老太監目眥具裂,大張的嘴露出浸滿血的牙,肥厚的身軀最初還痙攣、抽搐,漸漸沒了動靜。

他匍匐在滿地血水中,任由旁邊的人宣泄。

“你們殷氏皇族,一個拿我當死人的替身,一個拿我當擋劍的肉盾。我忍得夠久了,為何還要逼我?”

她隻是想活著,想護住自己,護住家人而已。

她退讓得夠多了,可惜每個人都得寸進尺。

無人回答。

暴雨裡隻傳來沉悶的剁肉聲,進與出,滿地殷紅,雨霧模糊了一切。

啪。

沾滿血肉的匕首跌在積滿水的地麵,暴雨中瘦小的人影爬起來,搖搖晃晃往外跑。

黑雲壓城,冰冷的雨水連接天地,遠處宮闕起伏如鬼影幢幢,無人的宮道一片死寂,如通往地獄的路徑。

前方滿地漣漪裡出現了一扇垂拂的裙角,緋紅的裙擺打濕了,如絕豔的扶桑花開在大雨中。

顧西瑗睜著空洞的眼,呆呆地抬起頭,看見大雨中那一道熟悉挺拔的人影。

殷明垠全身濕透了,烏發纏在身上,白色上襦與紅裙皆洇出深重的水痕,更顯肌膚冷白,優雅矜貴。

他此時才看清少女的樣子,不由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顧西瑗瞧著比他狼狽太多,像個失魂落魄的水鬼,跌跌撞撞跑在雨中。

她的發髻散了,烏黑的發絲濕成一縷縷,緊貼在慘白的臉頰上,她渾身都是血,好像剛從屍山血海的地獄裡爬出來,頹糜又孤寂,像一朵被揉爛了的花。

就在她身後不遠處,匐倒著一個壯碩的老太監,血從身下不斷漫出,雨水也蓋不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屍體上全是血窟窿,像被萬箭戳穿,慘不忍睹,活生生變成篩子。

地上的水窪裡掉了一把血紅的匕首,不遠處還有一根小巧的弩箭,雨裡泛著冷光。

很明顯地昭示著方才這裡發生過什麼。

隔著一層雨幕,殷明垠收回目光,看向通身狼狽的少女。

他緊抿的唇隙鬆動,嗓音霧蒙蒙透過大雨,喚得又輕又軟,似怕嚇壞了她:“小姐。”

顧西瑗眼裡突兀地滾出熱淚,大滴大滴砸落下來,大哭著向他跑去:“阿薯——”

殷明垠跨步上前,被飛撲上來的少女撞進胸膛,他伸開銅牆鐵壁一般有力的雙臂,緊緊攬住了她,像暴風雨下的港口接納了千難萬險而歸的航船。

“阿薯,阿薯……”顧西瑗把自己埋在他的頸窩裡,失聲痛哭,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告狀,“都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嗚嗚嗚……”

皇帝殷玄,太子殷明荊,還有那個綁架她的六皇子……殷家沒一個好人,他們變著花樣欺負她,要了她的人生、要了她的自由,還想要她的性命。

殷明垠第一次感到自己控製不住的手抖,懷裡每一聲啜泣幾乎將他的胸膛撕開,疼得心神俱裂。

顧西瑗的身體又軟又燙,像受驚的兔子窩在他懷裡不斷發抖,他試著伸出手,撥開她濕糯的發絲,看見白淨的脖頸肌膚上殘留著明顯的傷痕。

“都……欺負我……”她哭到缺氧,軟綿綿地癱了下去,被殷明垠眼疾手快地撈在懷中。

他抬起顧西瑗纖細的手腕,看見她袖管裡銀光微微閃爍。

竟藏了一把小巧的袖箭!

殷明垠掃了一眼屍體邊那根不起眼的纖細弩箭,一瞬心中了然。

這死掉的太監他見過,是東宮豢養的暗子,手段陰狠毒辣,背地裡專替殷明荊處理麻煩。從小到大,他被提到東宮多少次,便不知被這人折磨多少次,從無皮肉完好地回去。

竟被顧西瑗殺了?

如此看來,應是這把袖箭出其不意將其重創,她才能有驚無險逃脫。

殷明垠眉心一點點擰緊,心頭直跳,後知後覺一種莫名的戰栗和畏懼感爬上脊背,遍是被太子一劍捅穿、重傷落水那次,他也沒這樣怕過。

他抿緊了唇,修長手指拭去女孩滿臉的雨水,將她輕輕打橫抱起。

顧西瑗在他懷裡蜷縮起來,像受傷的小獸,很乖地抬手勾住他脖子,濕漉漉的臉頰在他脖子上蹭緊了些,信任而依賴。

“太子……殿下……”

薄軟的唇中囁喏出虛弱的字句,一瞬使抱著她的人渾身一僵。

顧西瑗皺緊了眉,睫毛上滑下一顆雨珠,夢囈般一字一頓:“我……”

“我要……”

我要殺了你。

她歪著頭,嘴裡一遍遍模糊地重複,咀嚼著,把那個名字嚼碎。

殷明垠低頭聽了半晌,沒聽清她咕噥些什麼,抬臂將人抱穩了些,繼續往前走。

顧西瑗睡熟了,臉頰軟綿綿在他頸窩裡蹭著,櫻唇薄軟如花瓣,不時蹭過那裡的肌膚。

殷明垠凝望她的睡顏,長睫掛著雨珠,慢慢垂落,一顆顆順著瓷白臉頰滑落,恍似美人落淚。

“如此……”

“還是喜歡他麼?”

他低低笑了,卻在笑自己,頭一次覺得自己可憐,被世界遺棄的那種可憐。

胸腔裡迭蕩著幾欲爆裂的情緒,驚濤駭浪一般的憤怒與顫抖憐惜,終抵不過滿腔扭曲的嫉妒與不甘。

從小便知,那人是太子,與他生來的低賤不同。父皇的寵愛屬於他,朝堂天下、江山萬民也屬於他。

他是個清心寡欲的人,這輩子有皇兄相伴,在那冷宮裡老死也沒什麼不好。就算如今叛逃在外,也一心隻想為兄長報仇罷了。

可為什麼,他想要的,唯一想要的,苟活在這世上十七年賤如泥淖,唯一控製不住地覬覦、仰望,陰暗地日日守著、護著,哪怕隻有一點點垂憐也足夠他歡喜珍藏很久的……那樣一個人。

他在這世上最後的長明燈,並非隻照耀他一人的月光。

她的心也如著魔一般歸屬於那人。

為什麼,憑什麼?

就憑他是太子?就憑他生來高貴?

他這輩子唯一珍視渴望過的東西,像自私的小孩藏在懷裡害怕被旁人搶走的東西……

就算殷明荊棄如敝履,就算他惡事做儘,依然能如此輕易地得到。

少年抱著女孩走在深宮大雨裡,深寂的黑眸裡微光掙動,像漆黑的蛹裡有什麼要掙紮出來,噬儘一切。

但他閉了閉眼,輕吸一口氣,熟練地把所有情緒壓下去。

蒼白下頜滑落雨珠,殷明垠低下頭,學著用相似的動作,眷戀地輕輕蹭了一下顧西瑗的額頭,像在這場無人所知的大雨中,偷偷觸摸了一下不屬於自己的禮物。

而後在迎麵奔來的侍衛和宮人注目下,抬頭顫了顫睫羽,眼中便有淚珠滑下:“來人啊……”

“大小姐受傷了,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