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 1)

顧西瑗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抽了一口涼氣,然後問出了那個經典的:“啊?”

殷明荊的表情掠過一絲不耐,似是厭惡重複一遍,末了隻道:“那日是孤沒護好你,今生定會對你負責。旁的,你都不需要擔憂。”

顧西瑗:您何止是沒“護好”,您是直接拉我當擋箭牌、替死鬼。

她心頭唾罵,麵上莞爾:“殿下多慮了,能為殿下擋災,是小女的福氣。殿下平安無事,小女便安心了。”

這話說完,殷明荊似是鬆了口氣,唇角微微上揚了些,又似不放心複問了一遍:“當真沒生孤的氣?”

她反問:“聽說殿下派人城內城外四處搜尋小女的下落,可是真的?”

殷明荊幾乎立即答道:“那是母妃的意思。”

“這幾日小女養病在家,聽父兄說殿下日日來請……”

“是母妃的意思。”

顧西瑗恍然大悟:“那那幅畫像也……”

殷明荊差點舌頭打結:“那自是孤畫的。”

四目相對,顧西瑗看見對麵的人耳根有些發紅。

他捏了捏眉心,擺手:“你身子不適,快些回去歇著吧。孤得空會去看你。”

顧西瑗莞爾,起身禮貌地行了一禮:“小女告退。”

遙遙的,一道目光落在身後。

她走過曲折迂回的白玉棧道,隻當看不見,唇邊笑容早散了。

*

一回將軍府,青石小徑上跑過一群慌慌張張的家仆,顧西瑗拉住一人問道:“何事驚慌?”

“大小姐!”胖墩墩的嬸子見了她像見救星,“少爺……小少爺回了!說是不讀書了,將軍正發火,叫他跪祠堂呢!”

顧西瑗一聽這話,趕緊提裙往祠堂跑。

將軍府兩兒一女,在顧西瑗之下,還有一位小少爺,小她兩歲,名喚顧驍。

當年顧夫人早逝,顧西瑗和顧驍尚是稚童,不諳世事,顧大將軍思念亡妻,並未續弦,府中亦無妾室,一人當爹又當媽,多年來悉心教養兩個兒女。

顧長意年長二人幾歲,彼時已是挺拔懂事的少年郎,自覺擔起了半個“母親”的角色,比如弟弟妹妹掐架的時候,他往往是擋在中間挨兩邊揍的那個。

作為活了兩輩子的穿越人士,顧西瑗本懶得與幼弟爭執,奈何顧驍這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聽就是個刺兒頭,二人從小到大不對付,吵吵嚷嚷還打過架,每每都是顧長意夾在中間兩頭不討好。

顧西瑗路上順手折了根柳條兒,細細長長,粗中有細,這種抽得才疼呢。

在外灑脫幾年,脾氣見長,居然敢不讀書了,這不得狠狠教訓!

本想著大小姐回來力挽狂瀾的仆從們:小少爺完蛋了。

顧西瑗拿著柳條兒風風火火跨進了祠堂,室內燭火明亮,顧家先祖牌位前跪著一個挺拔的身影,藤條抽在身上,他動也不動,把背挺得筆直。

老爹手裡的藤條比她這根粗得多了。

顧西瑗對比了一下,心滿意足地扔掉了柳枝。

“老妹兒。”顧長意見她來,臉色稍緩,把她拉到一邊,“可算回來了,快去勸勸你爹。”

“你怎麼不勸,那也是你爹。”

“我勸過了,沒用,咱爹最聽你的,你說話管用。”

“爹爹打得好,敢逃課棄學,臭小子打死都活該!”

“……”

這邊兄妹倆竊竊私語,那邊親爹在抽小兒子,邊打邊恨鐵不成鋼指著他罵:“你錯了沒有?你還讀不讀書?”

碎發落在額前,顧驍長發高束,一身淡青色長袍,袖管挽起。他眉眼還殘著一分稚氣,周身淩厲的氣勢與顧凜之頗為相像,隨時會暴起揍人的那種。

顧西瑗瞧著,隻覺兩年不見,那個糯米團子一樣愛掉著眼淚掛著鼻涕跟在她背後的小討厭鬼長開了,這氣勢哪像個讀書人,像極了那種班霸、校霸。

按他那個暴脾氣,也不知有沒有在書院搞霸淩。

藤條落在身上,顧驍把背挺得筆直,還在犟嘴:“我沒錯。”

“當今太子監國,天下不穩。同在一個禦苑,我姐分明與他待在一起,太子自己逃回來了,她卻被賊人擄去!豈有如此巧合?!”

“太子如此行徑,將軍府一退再退,已是朝不保夕。我身為顧家男兒,不能提槍護兄姊,這狗屁聖賢書讀來還有何用!”

吃瓜吃到自己的顧西瑗:嗯???

重重一記藤條抽在少年背上,他身子晃了晃,又倔強地跪直。顧凜之原地踱步,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為父與你兄長戰場搏殺,何等凶險!家中男兒唯你一個讀書人,將來科舉登途,堪作清流文臣,不必櫛風沐雨、以命換功名,竟還不知珍惜,說出此等渾話!”

突然良心不安的顧西瑗趕緊上前,給自家不知死活的弟弟求情。

顧凜之扔了打斷的藤條,跨出祠堂去,打也打夠了,讓他跪一夜好生反省。

顧驍那話說得難聽,卻如利劍一般直紮他心窩子,更不願承認的是,細想將軍府現狀,話裡竟有幾分道理。

“剛從東宮回來?”

顧西瑗還沒張口,顧驍扭過臉打量她一番,完全不像剛挨過打的樣子,揚唇很欠打地嘲笑她:

“姐,你真的超愛。”

顧西瑗:??我柳條兒呢?

*

晚些時候,滾燙的夕色落儘了,殘一線金輝,照進祠堂深處。

顧驍獨自跪在祠堂中,周遭安安靜靜,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進了祠堂。

一隻食盒放在地上,雪青色裙袍垂下一角,來人一頭烏墨長發流散,膚白唇紅,一樣樣端出晚膳擺好,又順手放下一隻係著緋紅瓔珞的白瓷藥罐。

顧驍靜靜打量對方,道了聲“多謝”。

女子也未應,提起空食盒準備離開,腳步輕飄飄來去如幽魂。

“你就是‘阿薯’?”

雪青色長裙的女子身姿亭亭,側過頭,目光落在這抓住他袖擺的手指上。

顧驍揚唇,眸中卻無笑意:“聽說長姐身邊多了一位得力的女婢,久仰大名了。”

阿薯莞爾,不動聲色從他手裡抽回袖子:“少爺消息靈通。”

“我還聽說,此番禦苑行刺,太子的行程提前泄露,才導致賊人有機可乘,在瓊林禦苑設下了埋伏。”

“雖說得到消息的渠道眾多,但最早最安全無誤的,一處是東宮,另一處……便是我顧家府中。若有內鬼,藏在這兩處概率最高。”

顧驍似笑非笑:“敢問姑娘,是何時來到府中的?”

阿薯一頓,如實答了。

顧驍又問:“姑娘姿容絕色,無論走哪一條路,都好過在長姐院裡做個伺候人的婢女。為何執意留在此處呢?”

“……少爺這話何意?”

“隨便聊聊,彆緊張嘛。”

“……”

……

暮色降下,府中燈籠接連亮起,夜風卷起墨發和裙袍,殷明垠提著一盞燈走出祠堂。

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木製建築中火燭成排,顧氏宗廟牌位前跪著少年,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融入無邊際的暮色中。

顧家三少爺聰明絕頂,實非池中之物。

難怪顧大將軍逼著其讀書科考,不允這般才華凋零於戰場黃沙之中。

“月清閣風雅,做不出當街拽人的醜事,那日門前拖拽人的鴇母,根本不是閣中之人。”

燭焰撲朔,顧驍一雙眼銳利如鷹。

“長姐赴約那日,她的車駕剛出發不久,你便以替大小姐采買為由出府,整整一日未歸。回來的時間也僅早她半步,很難說是巧合。”

夜風刮過,靈位前一排燭光跳動,照亮了女子深不見底的眸色。

她端坐在蒲團上,理了理雪青色的袖擺,姿態優雅:“這隻是小少爺的揣測。”

顧驍輕笑:“你當我將軍府是何地?便是來去無影的江湖高手,也難在我父親眼皮底下出入。”

“殿下縱然習得一些功夫,又頗擅些計謀,卻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她”整理袖擺的手指一頓,骨節曲起,抵入掌心。

“豈知你的身份與盤算,不在他預料之中?”

“不揭穿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爹爹有心庇護於你。若你真有本事鬥倒東宮那位,對我將軍府、朝堂與天下百姓,皆是變數,焉知禍福?”

殷明垠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三少爺說話直白,就不怕惹禍上身?”

顧驍勾唇,壓低了聲:“殿下可知,我與父兄最大的區彆?”

“爹爹他勇冠三軍,但謹慎過度,看破不說破,也因此故步自封。就算他期望你贏,明麵上也不敢給你任何支持。”

“大哥英武卻有勇無謀,怕是連你的身份都看不穿,且不說他。”

殷明垠:……

顧驍正色道:“但我不同。我此番回京,已決心棄文從武,時局如此,已是生死存亡之際,聖賢書阻不了長姐的婚約,更護不住我將軍府一脈榮辱。”

“儲君不仁,當廢而立賢。爹爹當年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他選擇了皇後嫡子、皇長子殷明意,可惜所托非人,對方過於仁慈心軟,慘死於太子之手……”

“而我,想選擇你。”

他站起身,跪久了身形略為不穩,向蒲團上雪青色裙袍的皇子鄭重行了一禮:“將軍府三子顧驍,願助六殿下奪得大業。”

“但求他日登基,護蒼生安泰,肅朝堂沉屙,佑我將軍府長青,解除長姐婚約、還她一生自由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