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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瑗抬頭看去,正見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如幽影自林間現身。

二人是一對雙胞胎,生得幾乎一模一樣。

少女眼尾一塊胎記,如赤色蝶翼展開,眉眼英氣;少年清秀內斂,左眼一道傷疤拉至眼下,眼球泛白,竟是瞎了半隻眼。

此時二人踩著窸窸窣窣的落葉,上前恭敬跪至她麵前。

“我等來遲,請主上恕罪。”

顧西瑗將彈弓藏回袖子裡,上前將二人攙起:“已比我想象的快了,怎麼找到這兒的?”

“太子遇刺的消息傳回京中,將軍府震怒,我二人左右等不到主上,便自行循著禦苑中的痕跡追來。行至山下被霧瘴所困,方才聞得吠聲才趕過來……”

紅綃雙眸泛紅:“主上受苦了。”

青鸞銀白色的左眼爬著疤痕,漆黑右眼盯著少女一身狼狽,攥緊了劍沉聲:“何人所為?”

林間落葉卷地,影隨光動,遠處高大的樹梢上,一片葉正飄然落下。

青鸞緊盯著那根樹梢,先前樹上的人影已消失了。

“無礙。”顧西瑗回頭望了一眼,“不是什麼壞人,隨他去吧。”

*

東宮。

沾滿血的白紗布拖在地上,一層又一層。

跪伺的太醫手直哆嗦,恭恭敬敬拆下太子腿上的紗布,又裹上一層乾淨的,大氣不敢出,生怕弄痛了對方,招來殺身之禍。

殷明荊臉色煞白,汗濕的發絲緊黏在鬢邊,靠在坐榻上,兀自忍痛。

他幾乎丟了半條命在那座城郊禦苑。

如今腿上一個血窟窿,生生被劍捅穿,傷到了筋骨,連下榻也不得,怕要養上好一段時日。

繆貴妃早先已來哭過了,兩眼腫成了核桃,邊哭邊罵,將那些刺客罵了個狗血淋頭,鬨得殷明荊頭痛欲裂,隨便扯個理由速速給她打發走。

桑梓端著藥盞進來,送至太子手中,屏退了太醫和下人。

“……”榻上鬢發散亂的太子慢慢支起身,接過碗盞。

他盯著手中濃黑的湯麵,汗濕的長發如蛛絲垂下,突然便抬手砸了藥碗,濃墨般的湯藥和著瓷片碎了一地——

“殿、殿下息怒!”

桑梓一驚,當即與殿內侍奉的宮人一道跪下,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殿下許久未發這麼大的火了,可見這次遭了多大的罪。

殷明荊睜著陰鷙的眼,不知在想什麼,良久煞白的臉上一雙黢黑眼珠轉過來:“……還是沒找著?”

桑梓愣了下:“您是說,顧家大小姐?”

“奴已派人將那禦苑翻了個底朝天,城郊也全搜了一遍。瓊林禦苑屍橫遍野,除了您,生還的唯有將軍府的侍婢,據她所說……”

他揣摩著太子神態,話裡抖了下,雙袖觸地,顫巍巍磕下頭去:“顧家大小姐怕是……已被賊人擄走,凶多吉少了。”

落入那樣一夥窮凶極惡的賊寇手裡,死隻怕是個最好的下場。

好在殿下並不喜這位將軍府小姐,先前還為退婚一事頗為頭疼,使了些手段,如此一來倒是正好,雖免不了被陛下苛責,總歸事出有因,不能全怪在太子殿下頭上。

但殷明荊的臉色陰沉到令他感到陌生。

桑梓自小服侍三殿下,最懂他的心思。

人命、財帛在他眼裡,都如齏粉隨風而散,這世上他在乎的唯有貴妃,連與陛下骨肉親情也尚且真真假假,權術摻雜,難言幾分真心。

宮內宮外,擋路之人儘數肅清,連親兄弟也從不手軟,這才一步步走到輝煌顯赫的今日。

“顧家大小姐以性命為殿下擋災,當是她的榮幸,想來定能投個好胎。”

他覺察出自家主子積鬱的心情,好言勸道。

殷明荊睫毛一顫,竟是笑了一下,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眯了眯眼,慢慢坐正了些,沉聲:“你說得對。”

能替他去死,那是她的榮幸。

但胸口淤堵的戾氣散之不去,眼前總有畫麵閃動,先是幼時拿奶糕給他的瘦弱女孩,再是如東珠瑩潤光潔的豆蔻少女。

那日湖畔柳葉微拂,少女的臉頰粉嫩,暖陽照耀下可見薄薄細細的絨毛。

她穿著丁香色的短襖,白色長裙布著光彩流麗的鮫紗,珍珠發釵嵌綴於烏黑發髻,說話間小巧圓潤的珠玉微微搖曳,嬌俏靈動。

通身打扮從顏色到式樣,乃至說話的語調長短,櫻唇邊微笑的弧度,都奇異地令他瞧著順眼。

那一雙杏眼澄明如落滿星辰的湖水,明豔鮮活,她掰著指頭一件一件,如數家珍般述說他的優點,沒臉沒皮像極了他想象中她在皇城下大雨中告白的樣子。

殷明荊在那雙眼裡清楚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那個女孩滿眼都是他。

他甚至還沒記住她的名字,隻知姓顧,是將軍府的掌上明珠,一個他很想試著踩進泥裡欺負、卻意外的很有韌勁兒的姑娘。

現在她像一隻螻蟻一樣死了,或者比死更慘,也許過不了多久,他的人就會帶回來一具碎裂的屍體。

殷明荊自認從不在乎人命,卻頭一次有點懼怕某人的屍身。

怕看見那身丁香色的衣裙被人撕爛,珠玉叮嚀的發釵斷裂,珍珠蒙塵滾落一地;怕那雙隻注視他一人的眼睛光芒熄滅,所有星辰被打撈起,變得和過去那些灰暗無趣的死人一樣。

桑梓心下犯怵,看見床榻上一語不發的太子渾身陰戾不降反升,他臉色煞白,胸中像憋著滔天的怒意,又抓起一隻茶盞重重砸了出去。

砰——

滾茶水潑開,接連幾隻茶盞碎了遍地,碎片割傷了跪地的宮人,無人膽敢動彈。

殷明荊長發淩亂鋪了一床,喉嚨裡發出了歇斯底裡的低吼,一字一字嚼碎咬爛,聽來令人膽寒:

“殷……明垠——”

桑梓一怔,聽見那個名字時頭皮微麻,隨即反應過來。

可怎會是六殿下?

那個冷宮裡長大、從未念書習武、早被養成廢人的六殿下?

那日他落入湖中,僥幸逃脫,一個大字不識、手無寸鐵的莽夫,就算留了一絲心氣想報仇,連逃命都顧不上,他哪裡來的消息和人手謀劃出這一場刺殺?

“殷明垠,是他……”殷明荊伏於床榻上,動彈不能猶如一頭負傷的困獸,近乎歇斯底裡,“一定是他……”

“孤小瞧了他,萬不該把他留到最後……!”

致使這條瘋狗,竟害他弄丟了自己的東西。

待有一日他腿傷痊愈,定要親自將那小孽畜抓回來,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

顧西瑗在紅綃和青鸞陪同下回了雲京城。

見識過了深夜的荒山和野犬,才知繁華帝都的好。

正是卯時,藍紫色的天邊浮出一抹玉帶般的肚白,城樓高聳,官道上人來貨往,入城車馬和百姓排成長隊,人間煙火色儘顯,隻覺心靈都受到了洗滌。

遠遠的,便見年後剛有所放鬆的城門口再次戒嚴了,城牆下圍了一群百姓,正對著牆上的畫像指指點點。

顧西瑗湊近一瞧,隻見一張全新的通緝令貼在了最上麵——銀灰色玄鐵麵具冷冽,墨發雪膚,氣勢淩人,可不正是昨晚那位六皇子。

熟悉的兒童簡筆畫風,一筆一劃墨跡深重,可見作畫之人的惱恨。

顧西瑗:“……”

她真的對殷明荊無語了。

不是,大哥,你那個反賊弟弟戴著麵具啊。你這通緝令臉都看不見,能有什麼用,抓得到人才怪了。

之前的通緝令從去年貼到今年,屁用沒有,人家倒是悄咪咪潛伏到皇家禦苑殺他個措手不及,一看這智商就不笨,這種腦子好使的聰明人難道不懂得喬裝改扮嗎?

說不定早就換了身打扮,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城去,磨刀霍霍伺機而動了呢!

“通關文牒。”

隨著排長隊的百姓進城,顧西瑗還在內心吐槽,突然被人攔了下來。

麵前攤開一隻手,她眨眨眼,一時與那守城侍衛大眼瞪小眼。

文牒?

她一拍腦殼,才想起進皇城還要通關文牒這回事。

平常都是乘馬車出行,皇城侍衛都熟悉將軍府的車駕,出入一向通暢,她自然從不會把文牒帶在身上。

青鸞和紅綃上前,遞了文牒過去,那侍衛仔細看了兩遍,目光仍落在她身上,皺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顧西瑗現在的樣子……

怎麼說呢,多少有點不修邊幅。

侍衛的目光落在少女歪歪扭扭的發髻、沾了汙泥的裙擺和繡鞋上,又見她衣裙材質不菲,釵環耳璫和玉鐲皆不落凡俗,一瞧就是京中世家貴女的打扮。

但誰家貴女,天未大亮這般模樣出現在皇城門口,連通關文牒都沒有?

再加上旁邊那兩個,一個瞎了左眼,一個臉有胎記,這三人怎麼看怎麼古怪。

“這是他們二人的,你的呢?”侍衛顯然起了疑心,若是山野婦人偷盜,光她腕上那隻玉鐲就夠送官府的了。

這邊動靜剛起,一時好幾個高頭大馬的侍衛圍了過來,瞧她這樣子紛紛調笑:“裝也裝得像一點,連文牒都沒有,也想混進皇城?”

“找死。”青鸞反手將顧西瑗護到身後,修長指尖按在腰間佩劍上,銀白色的左眼空洞,配合他臉上猙獰的疤痕格外滲人。

紅綃上前半步,眸中亦是不悅,袖中銀針已探出指尖,璨光隱現。

“冷靜。”顧西瑗趕緊拉住這暴脾氣的二人,心想她這樣子,說是將軍府小姐估計也沒人信。

為今之計,隻有找人傳消息回去,讓爹爹他們派人來解救她了。

正在這時,城門內大道儘頭,一人一騎飛馳而來,翻身下馬,上前就甩了那守城侍衛一個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