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1)

侍衛被打得懵了,正欲發火,抬頭見來人一身紫色宮裝綢袍,臉色一變,頓時誠惶誠恐退到一邊:“公、公公怎的又來了?”

顧西瑗認出來,來人居然是東宮的宦者,這身衣裳很是眼熟。

宦者手裡畢恭畢敬捧著一卷畫,匆匆上前先與她行了一禮,眼角眉梢的喜悅格外真實,竟有種世界不用毀滅了的激動,若不是旁人在,估計會感動到哭出來。

他行完禮,轉向那幾個侍衛,眉毛一挑,指著鼻子狠罵道:

“沒眼力見的東西!太子妃你們也敢攔,若被殿下知曉,你們有幾顆腦袋夠砍?!”

幾個侍衛臉色大變,哆嗦跪了下去,有人竟當場嚇尿了。

最真實的恐懼和顫抖,足以彰顯東宮那位在民間堪稱恐怖的威懾力。

空氣中漫開尿騷味,周圍百姓指指點點,顧西瑗皺眉,被東宮派來的宦者畢恭畢敬迎進了雲京皇城。

她回頭瞥去一眼。

從太子的人出現那一刻,紅綃和青鸞就如晴天下的陰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就像他們從未出現過。

“大小姐無事,可真是太好了。”小太監抹了把淚,“太子殿下惦記著您呢,我等腿都要跑折了,可算蒼天庇佑!”

顧西瑗瞧了他一眼,看起來不像演的,但這話裡估計水分不少。

惦記?

不是殷明荊親手把她推出去擋劍,又親自把她丟下的麼?

這會兒來裝什麼好人。

“公公如何認出我的?”她之前並未與這位宦者見過。

“太子殿下原是讓我等城內城外各處搜尋大小姐下落,後來想著,這般等待也太煎熬,便繪製了這幅畫像,讓小的來城門口蹲著,萬一大小姐回來了,也好接應著!”

小太監眉開眼笑的,瞧著喜氣,不等她開口,畢恭畢敬將手裡一卷畫像遞來。

顧西瑗展開一看,熟悉的兒童簡筆畫風。

但比起六皇子那張,明顯要精細許多,從衣裙圖樣到珍珠發釵,樣樣躍然紙上。

尤其這張臉,畫得與她非常之像,微笑的弧度不正是她假笑的樣子。

顧西瑗:“……”

與六皇子的通緝令上大刀闊斧、墨跡深重,一看就苦大仇深不同。

這幅畫筆觸細膩,細節麵麵俱到,正常人一見她馬上就能認出來的程度,畫完這麼一幅估計得費點功夫。

太子的畫工還真是突飛猛進。

她把畫像扔回小太監手裡,對方誠惶誠恐地接住,小心翼翼卷起來收好,對著她笑出八顆牙:“奴這就回去複命了,大小姐……可要前去一見?殿下定會高興!”

那少女卻自顧自往前走,頂著歪了的發髻,背影透出幾分難以言說的冷淡。

小太監便一手拿畫,一手牽馬,沿街巴巴跟著。

直到她扭過頭來,櫻唇微揚,不疾不徐:“那就讓他……”

“等、著。”

最後兩字,她咬碎了吐出。

*

顧西瑗回了將軍府,如意料中的,一片哭天搶地。

“小姐嗚哇哇哇!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小蘋撲上來,主仆倆抱著蹦了幾蹦,小丫鬟們也哭啼啼跑上前,一群小姑娘抱成一團哭得直哆嗦。

顧西瑗從小蘋口中得知,顧大將軍自知曉太子遇刺、她被刺客擄走,勃然大怒,已去東宮鬨了一通,與太子當麵鑼對麵鼓。

顧西瑗:完了。

小蘋又說:“但少將軍說,太子殿下沒說什麼,還跟爹爹保證,定會將小姐尋回來,讓他先回府等消息。”

顧西瑗:???

這脾氣也突飛猛進啊。

“然後小姐就回來了!這真是天意!”小蘋眉開眼笑。

顧西瑗:……

不是天意。

是她的命硬。

更非運氣,不過數年的籌劃得當罷了。

少了中間任何一環,她今日都沒法全須全尾站在這裡。

這邊剛抱著哭完,那邊父兄二人已從書房奔出,難得儀態儘失。

先是將她從頭到腳反反複複地打量,見既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兒,顧長意高高大大一男兒捂住口鼻,眼尾濕漉一片。

“哥,憋住。”她上前去,嘴上調笑,拉著兄長的手搖了搖,也忍不住吸了下鼻子。

顧長意被她氣得一嗆,眼尾紅紅的,還真憋回去了,抬手輕輕敲了下她眉心:“沒良心的臭丫頭,你可知我們多擔心!”

“這不是好好回來了麼?我有福星照著呢!”她寬慰道,抬眸看見兄長身後的高大男人,眼也紅了,“爹爹。”

顧凜之明顯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但此時,他隻伸手撫順了顧西瑗有些淩亂的鬢發,那常年提槍拿劍的大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回來了就好,彆的都不重要。”

顧西瑗紅著眼抬頭,恍然發現,她向來英武不凡的爹爹,就在她失蹤這短短時日,竟像是蒼老憔悴了許多。

“女兒……女兒再也不會讓爹爹,還有兄長擔憂了。”她話一出口,便是哽咽。

顧長意歎了一聲,顧凜之點頭應了,抬手拭去愛女眼角淚珠,輕拍了拍她的肩,叮囑小蘋好生照顧小姐,等歇息好了,一家人再從長計議。

顧西瑗回到自己的小院,褪去裙衫卸去釵環,泡了個暖熱舒服的花瓣澡,一身清爽爬上床鑽進褥子裡,望著梔子色團花紋的頂帳,還有種劫後餘生的不真實感。

小蘋替她放下半邊帳幔,便退出去了。

隔著輕薄朦朧的一層窗紙,院外盈盈日光跳躍在窗格上,寢房外傳來鳥雀的啾啼聲。

顧西瑗睡不著,腦子裡一遍遍回放著這兩日的事,好似多複盤幾次,就能避免再度發生。

房間裡有人。

“阿薯……”她動了動唇,“是你麼?”

她試著向帳子外伸出手去。

寢房裡一片靜默,良久,才有一道人影慢慢上前,停在她的寢榻前。

女子穿白色上襦,赤紅色的裙袍灑落,腰身纖細而修長,緞子一般的墨色長發垂入腰下,發梢微拂,染上了瑰豔金色。

他站的地方,與顧西瑗的床榻有一段距離。

光線投落在地,好似燙金的邊緣線,一線之隔,更似天塹。

逆著光,看不清神情。

顧西瑗固執地向她伸著手。

良久,修長瓷白的手指遲疑,伸過來牽住了她,阿薯似乎輕歎了一聲,微斂裙袍,俯身靠近過來。

顧西瑗拉她坐下,抬起臉,眼睛有點紅紅的:“你怎麼不說話?”

她一回府,小丫鬟們抱著她又哭又笑,隻有阿薯,她好似比平常還冷清,似乎躲著她,不肯靠近過來。

顧西瑗抽抽鼻子,有些委屈。

她好委屈。

這麼想著,便伸開白生生兩條藕節似的手臂,她眼巴巴:“你怎麼不抱我?”

“我回來,你不高興麼?”

“……”對方注視她很久,眼神十分複雜。

“沒有。”

良久垂下長翹睫羽,從懷裡拿出一瓶金瘡藥,傾身將她肩上衣裙褪開一些,仔細給那裡上藥。

顧西瑗覺得她熟練得好似早就知道她肩上有傷。

“你怎知我受過傷?”

他頓了下,嗓音清冷:“小蘋說的。”

顧西瑗不吭聲了。

對方隻管給她上藥,也不肯抱她哄她,她隻好沒趣地收回胳膊,拿眼睛盯著這冷冷清清的小美人看。

“抱歉。”

良久,忽然聽得一句輕啞的低語。

逆著光,榻前的人收回了手,她低著眼,隻見得染上金輝的睫羽顫了顫,看不清眸底神色。

“是我自己沒當心,怎能怪你?”顧西瑗奇怪地瞧了她一眼,看了看肩上塗好藥的傷口,自己把衣裳拉上去蓋好。

阿薯當時還提醒過她,沒想到真遇上事兒了,還是刺殺儲君這種級彆的大事。

好在這傷痕不深,頂多算個擦傷,用了將軍府頂好的金瘡藥,估摸著日後半點痕跡都留不下來。

阿薯默了會兒,狀似無意地啟唇問道:“聽說賊人凶惡,小姐……是如何逃脫的?”

他注意到,山下救她於野犬之口的那對雙胞胎護衛沒跟回府來,以往也從未在府中見過。

顧西瑗隻道趁人不備逃脫,草草敷衍過去,什麼野狗、護衛,她隻字未提。

阿薯掀起睫毛,“沒彆的了?”

她含糊應了,便一字再問不出。

殷明垠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眼,也不再逼問。

若是將軍府安排的護衛,大方承認便是。

既非將軍府的人,又有那般靈詭身手,他怎麼看都覺得那更像是……

不可見天的“暗衛”。

顧西瑗眨眨眼,貓起身子,趁對方走神,飛快地撲上前抱了她一下。

摸到纖細卻並不柔軟的腰肢,撞在有點硬邦邦的胸脯上,她試著埋了一下,阿薯實在沒料。

對方神色微變,被她抱住渾身都僵硬了。

好在顧西瑗很快鬆開了手,像偷腥成功的貓跟他吐了吐舌頭,心情很好地翻身鑽回了被褥。

這邊的古代人都拘謹得很,但顧西瑗這個現代人不一樣,她們這一院子姑娘沒事就愛抱抱鬨鬨,隻有阿薯不同,她就像有潔癖一樣,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跟她們親近。

顧西瑗很喜歡逗她,把冷冷清清的小美人逗得害羞瞪眼,會特彆有成就感。

這會兒也一樣。

“……”她靠著玉瓷枕偷笑,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凝視她很久,卻沒像往常一樣無可奈何地挪開。

而後那人傾身過來,伸臂環過她的身子,將被角掖緊。

墨色長發柔如絲緞,一束一縷滑落在閨房錦被上,顧西瑗側了側頭,正好對上這雙岫玉般的眼睛,他纖薄如羽的長睫投下陰影,眼底的顏色將清澄與深邃糅合。

也許是錯覺,眼尾那顆昳麗的淚痣有些泛紅,不似往日顏色沉鬱。

清風吹開半敞的窗欞,陽光大片融入室內,墨色發絲鍍著金輝,微微起伏,觸上臉頰,涼涼癢癢的。

顧西瑗聞見奇異的香味,很淡很淡,幾乎無從捕捉,但它真實存在,心跳一般隨風起伏,勾得人心癢癢的。

她不由瞧向窗外,心想今年院外的花未免開得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