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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好,粼粼金光布在雲海深處。

紅楓樹在微風裡自在地舒展,葉片泛出丹暉,偶有紅葉隨風脫離枝梢,飄飄悠悠落在樹下那張擺滿靠枕的小榻上。

殷明垠低著頭,狹長深邃的黑眸中,瞳孔縮成圓而小的一粒,像貓瞳在灼目日光下警惕收緊。

他唇邊噙著一絲淺淡的譏誚,盯著眼前人,將她一切反應儘收眼底。

會喜歡太子那般瘋子的人,要麼沒腦子,要麼也是瘋子。

將軍府的大小姐會是哪一種呢?

“你不是都知道了麼?”顧西瑗大方地承認,輕哼道:“明知故問。”

還以為阿薯冷麵冷心,沒想到也這麼八卦,居然當麵來問她。

她現在聽到“太子”兩個字就煩。

真想給殷明荊綁上火箭,一發奔月上天,從此消失在她的快樂星球,再也不見。

顧西瑗捉住這捏在自己下巴尖的冰冷手指,拿在手裡把玩。

反正有口難辯,都以為她喜歡太子也無所謂。

對方見她不否認,臉色更難看了,抽回手去,轉身拿笤帚掃落葉去了。

顧西瑗盯了她的背影好一會兒,輕手輕腳下榻,跟了上去。

腰被猛地抱住,挺拔修長的女子愣了一下,低頭隻見一雙交疊的小手,藕節一般,牢牢鎖著他的腰身。

顧西瑗如往常一樣餓虎撲食,像一把鎖扣住比她高上一頭多的漂亮美人,臉埋在對方清瘦的脊背上蹭了蹭,墨色長發透出好聞的冷香。

“陰陽怪氣,跟吃醋似的。”她仰起頭嘟囔,一雙眼落滿日光柔軟的清影。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喜歡太子呢!”

那不行,這可是她手把手撿回來的好姐妹,親嫂子。

殷明垠:“……”

他臉上惱得青一陣又紅一陣,後退一步,難得有點粗暴地拂開大小姐的手,紅著臉拉開距離。

“……小姐真會開玩笑。”低沉的聲線清冷如雪玉。

“太子嗜殺成性,京中人人畏懼,也隻有小姐不怕。”

顧西瑗也不氣,仍然笑盈盈的,拉住她一截袖角搖了搖:“好啦,你彆擔心,我自有打算。反正左右這個事兒躲不過,總要麵對嘛!”

對方抿了一下唇,目光落在自己被揪住的袖袍上,又看向少女笑盈盈的臉,眼神像在看傻子,不似她平日的溫順恭謹。

“對了,方才東宮傳來消息,太子要見你。”他像想起什麼,長眉輕挑,勾唇露出一絲略顯頑劣的笑,“小姐高興麼?”

顧西瑗嘴角的笑意一僵。

啥玩意?!

*

日光穿透厚實的綠樹葉片,裁成圓形的光斑,融進大片的綠蔭裡。

街邊的老字號白薯攤生意一如既往的好,香甜的蜜薯氣息飄了小半條街。

“太子妃喜歡太子嘛,這多正常。”

弘遂一身紫衣,雙臂橫抱,靠在樹下。

他嘴裡叼著根狗尾草,說話間上下搖動。

殷明垠穿一身緋紅裙袍,挺拔頎長,往街頭一站鶴立雞群般吸睛。

他臂上托著一包現烤的香甜白薯,足下踩著星星點點閃耀的綠樹光斑,一路從人滿為患的烤白薯攤子走來。

這家白薯攤生意極好,連將軍府的大小姐都格外鐘愛,每逢出門必會前來購買。

所以不久前,他們以此為契機,在不遠處的月清閣門外,上演了那場相遇。

隊排得很長,但年輕的皇子出人意料的耐心,等排到自己時,還費心親自挑了幾個烤得外皮焦酥、薯心流油的,連那對年邁的攤主夫婦,都誇他會選。

給人當保姆越來越嫻熟,弘遂不由懷疑他入戲過深。

話說回來,他與這位新主上也不過數麵之緣,隻覺是位喜怒不形於色、皮囊比女子還昳麗陰柔的主兒。

弘遂本是大皇子殷明意府上客卿,為其鞍前馬後。

大皇子乃先皇後嫡出,溫文爾雅,大智大善,深受群臣百姓愛戴,在雲京城的口碑與太子殷明荊有著天壤之彆。

縱有奪江山社稷的智謀與資本,卻從不願悖逆父皇、更無意與兄弟相爭。

那日應太子之邀入東宮前,他想必是預感到些什麼,提前交代一番,將他們一乾人等留給了他同父異母的六皇弟。

叮囑他們認其為主、護其左右,聽任差遣。

不成想太子當真膽大包天,殷明意薨在東宮的那一日,六皇子在宮中幾乎同時遇害失蹤。

殷明荊心思縝密,手段殘暴,這些年被他盯上的,宮裡宮外沒一個人能逃過。

唯有這位六殿下奇跡一般,單槍匹馬躲過了東宮的追兵。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弘遂在城郊蘆葦叢深處找到對方時,傷痕遍體的少年正如陰鬱的水鬼從河底爬出,披著一身淋漓的血色和泥汙,幾乎隻剩一口氣。

新傷疊舊傷,高熱不退,踽踽而行的每一步陷入泥濘,灑下滾燙的鮮血。

見到他第一句,便拽住他問皇長兄的境況。

大皇子薨逝,被太子一杯毒酒鴆殺在宮牆深處。

卻扯了心疾突發的無恥謊言,連太醫也噤聲不敢駁斥半句,隻手遮天到如此地步,令人膽寒。

弘遂紅著眼,話還未說出口,熱淚已接連灑落。

少年煞白的臉上最後一絲神采也消散了。

他咬著牙,額上青筋爆出,短暫的悲慟過後,迅速恢複了鎮靜。

弘遂驚訝地看著對方站都站不穩,滿身的血一雙眼卻清明,在追兵迫近、極短的時間裡布了一個看似匪夷所思的局。

“我要報仇。”

他幾乎失焦的眼裡,唯有說到“報仇”二字時,重燃起足以焚儘天地的怒火與戾氣。

大皇子一向待這位六皇弟親厚,兄弟二人情誼深重,一個臨死之際不忘為對方打點盤算,一個苟延殘喘隻為兄長報仇雪恨。

“主上放心,殿下早有交代,我等會誓死效忠於您,助您達成所願。”

殷明荊貴為儲君,手伸得極遠,雲京城之大,卻少有能躲過其層層盤查的地方。

萬幸,這位六殿下身世特殊,放眼宮中,連一張正兒八經的畫像都沒有,要隱藏起來伺機而動,並非難事。

於是便有了青樓之外的鴇母拖拽良家子。

這出戲由殷明垠親自策劃,也親身上演。

但他渾身幾乎瀕死的傷是真的,恨至深處時掉下的淚也非有假。

弘遂在人群裡,膽戰心驚地看著。

這是一招險棋,中間任何一環出錯,不僅無法為大皇子報仇,更會賠上六殿下自己的性命。

所幸蒼天眷顧,一切都非常順利。

六殿下入了將軍府,以婢女的身份順利蟄伏在未來的太子妃身邊。

將軍府顯赫,便是東宮也不敢隨意盤查搜人,給了他休養生息的時間;太子妃貼身婢女的方便,給了他掌握太子動向、伺機接近的機會。

“顧大將軍果真血性,若將軍府當真跟東宮退了婚,我們蟄伏在此,倒是白費一番心思。”

雖早知太子陰狠,得知空馬車事件的弘遂仍不由唏噓。

“這殷明荊也真夠變態的,連自己的女人都要下狠手。可憐顧家大小姐,一番癡心注定付諸東流,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他不由感慨。

殷明垠掀起睫毛,瞥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子裡是明晃晃的不快。

弘遂頓時閉嘴:“我說錯了麼?”

對方默了下,糾正道:“她還不是太子的女人。”

“或早或晚,有何區彆。”弘遂摸不著頭腦,“您何時開始糾結細節了?”

“……”

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無人注意這犄角旮旯的閒談。

一身翩躚紅裙的在逃皇子望了一眼日頭,悠閒得不像個被滿城通緝的人。

斜陽漸沉,算算時辰,被太子召見入宮的人此時該是回府了。

他手臂收緊,將烤白薯的油紙包往懷裡捂深一些,試圖多留住些熱度。

“不錯。”他掀唇重複。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要接近太子,將軍府便不能退婚。

胸口卻似堵著什麼,叫人莫名悶燥,心火難消。

*

殷明垠回去時夕陽已落下,金輝漫天,小院裡紅楓樹搖擺,燃燒一般瑰豔。

樹下的小榻上沒人,小蘋守在大小姐的寢屋門口,見了他匆匆催促:“小姐心情不好,你快去勸勸。”

他挑眉,大致猜到些什麼,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進屋一瞧,顧西瑗果真已經回來了。

掛著白色帳幔的床榻下一雙桃粉色繡鞋蹬得一歪一斜,那人這會兒正四仰八叉癱在床帳裡,裙子皺巴巴壓在身下,腦袋在玉枕上撒氣一般磨來蹭去。

“太子又給小姐氣受了?”他自床前彎下腰,忍不住戲謔道。

這話幸災樂禍得過於明顯。

“你去哪兒了?還知道回來。”顧西瑗聽到這熟悉的嗓音,氣呼呼地翻身坐起,抬頭卻愣了一下。

麵前懸著一個眼熟的油紙包,剛好觸碰到她的額頭,傳來熱乎乎的溫度。

暖暖的、甜蜜的烤白薯香味已經透了出來。

斜陽的餘暉從大開的窗欞灌入屋裡,雪膚墨發的美人站在床頭,正垂眸看她。

他一襲緋紅裙袍隨風翩躚揚起,披散的墨色長發一束一縷飛拂,染上一層夕陽金輝,就連向來清冷的容顏也被那光輝揉得軟和。

他唇邊噙著薄薄的笑意,彎著腰,修長瓷白的手指拎著一包烤白薯,提溜在她麵前,釣魚一般輕輕晃了晃。

大概是這畫麵太美好,顧西瑗扇了扇睫毛,差點看自家的美人姐姐看出哈喇子。

“真乖,真懂事!”

她誇讚道,一臉驚喜地接過油紙包來。

居然知道主動上街給她買烤白薯,還以為阿薯瞧著冷冷的,實則溫柔又貼心嘛!

現烤的白薯又香又暖和,撕開那層黑褐色的焦香外皮,咬一口軟糯暑泥,心頭所有陰翳頓時都消失無蹤了。

顧西瑗拉過少女冰涼修長的手,邀請她在自己床邊坐下。

對方有些遲疑,拗不過她的盛情,隻好理了理裙擺,優雅端坐下來,進入閨蜜私房話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