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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時停時續,藕斷絲連下了兩日,終於破開一小片愁雲,灑下幾縷明麗粲然的光來。

鳳瑤台的赤紅琉璃瓦洗得明豔鮮亮,折射著金光。

繆貴妃的居所栽滿花草,群芳鬥豔,名品齊聚,可惜過於豔麗無章,難免落入庸俗。

太子殷明荊行過曲折回廊,一襲漆黑蟒袍顯得眉眼肅冷。

雖是晴日,空中尚有小雨微拂,桑梓躬身為太子撐傘,一路邁進了主殿。

殿中燃著銀碳,香爐斜斜焚出煙縷,絲絲繞繞如糜麗的蛇無聲攀爬。

殿中坐著個美婦人。

雲鬢若流瀑,唇紅如丹砂,通身的金玉釵環耀目,攏身的華麗輕紗上金線閃著粼粼波光。

婦人保養極好,幾乎瞧不出細紋的眼尾精明地上挑著,她的身材豐腴,飽滿白膩的酥.胸呼之欲出,腕戴金飾,坐在桌前正信手插花。

太子生母、貴妃繆氏雖算不得傾國之色,一顰一笑卻頗具嫵媚風情。

這些年來寵冠六宮,連正妻皇後在世時也非其對手,不僅成功將自己的兒子扶上太子之位,還成了皇帝身邊唯一貼心之人。

適逢皇帝年邁多病,貴妃侍疾,太子監國,母子二人把持前朝後宮,可謂挾天子以率群臣。皇帝沉溺於寵妃愛子編織的山河盛景,再看不清外界真實的腥風血雨。

“荊兒,來坐。”見太子進來,繆貴妃揚唇,抬手招了一招。

“母妃何事非要喚孤來這一趟?”

殷明荊眉微皺,這話說得不滿,撩擺坐下。

繆貴妃將新插的瓷瓶擺到兒子跟前,笑問:“好看麼?”

她插花的方式簡單粗暴。

越鮮豔、越大朵、越名貴,便越好。

殷明荊掃了一眼這五顏六色堵得慌的名品插花,一如既往地敷衍道:“母妃喜歡便好。”

繆貴妃撫過一朵明黃大氣的牡丹,指尖擺弄著花瓣,笑道:“這叫姚黃牡丹,有花王之稱。昔年皇後尚在時,是不能送到母妃我的宮裡來的。”

殷明荊嗤笑:“母妃自謙了。如今母妃要什麼,兒子都能為您尋來。”

繆貴妃欣慰點頭:“是啊,如今這天下皆在你我母子手中,遑論一朵花。”

“兒啊,你可知你如今還缺什麼?”

殷明荊不以為意:“孤是太子,未來的天下之主,還能缺什麼?”

繆貴妃慈愛地注視他道:“是軍權。”

“……”又開始了。

“顧大將軍手握重兵,又有你父皇親定的婚約在,收服他,我們勢在必得。母妃與你說過多次了,你卻總是不當回事,叫母妃傷心。”

“好在他的女兒對你一片癡心,叫我十分寬慰。”繆貴妃撫著心口,眼中閃著柔光,“如今京中傳得沸沸揚揚,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那孩子跪在皇城門口,淋著雨不肯走,道是愛慕你多年,懇求她爹爹將她嫁與你。”

繆貴妃說得兩眼發光:“連你父皇知曉了這事兒,都實在欣慰!”

殷明荊的表情像吃了蒼蠅。

怎會如此?

遭遇了那樣的事,這種嬌滴滴的京中貴女早該哭哭啼啼找父皇告狀退婚了。

難不成將軍府如此無能,沒看出他的警示?

他皺了皺眉,在腦海裡搜刮了一番,想不起那個婚約對象的容貌。

隻記得是個相貌平平、裝模作樣頗會討長輩喜歡的無趣之人。

難道真是在哪個犄角旮旯偷偷愛慕了他多年?

還大庭廣眾乾出這麼丟人的事來。

可惜他給過唯一的回應,就是那輛險些將她壓成碎渣的馬車。

若非如此,顧家那兩個火藥桶怎可能忍到如今。

“你的脾氣,母妃是知道的。天下哪裡再尋得如此癡情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

繆貴妃勸說著,忽然話鋒一轉:“彆以為母妃不知道,你背著我偷偷做了些什麼。”

“你父皇是老了,不是死了,那顧家父兄手握重兵,都是血性之人,顧家小姐若真是死了,他們誰也不會輕輕放過。”

“屆時鬨起來,對你的皇位和江山都沒好處。”

殷明荊“嗤”了一聲。

“我兒啊,你記住,絕不許再對將軍府、尤其是顧家大小姐動手。”她伸過手去,拎住了太子的耳朵,“記住了麼?”

“若再不聽話,母妃可要打屁股了。”

殿中丫鬟聽得這話,不由忍俊不禁,隨即被冷肅瞥來的一眼嚇得縮緊了脖子。

殷明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驀地起身掀翻了椅子,揚長跨出了殿去:“……知道了!”

繆貴妃滿意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歎了一聲,繼續插花。

這世上也有人癡愛她的兒了。

*

顧西瑗現在特彆尷尬。

無論府內府外,如今她走到哪裡,都能看見一些如影隨行的怪異目光。

這些目光裡,有看破一切的姨母笑,有懷疑與難以置信,還有對阿諛討好的鄙夷……

總之,全雲京都知道了她對太子愛得要死不活,城門大雨示愛。

顧西瑗:要長出戀愛腦了……

才怪!

現在想起那日的景象,她還會尬到摳出三室一廳。

爹爹看她的眼神充滿匪夷所思,甚至出現了入定一般的茫然,顧長意差點沒拿住傘,也是一臉她被奪舍的驚詫。

就連城門邊的士兵,雕塑般的臉都變得生動起來,努力豎起耳朵聽。

也是,怎麼會有正常人,會喜歡殷明荊那種不按套路出牌的老陰比呢?

她還想多活兩年呢。

但顧西瑗麵上表現得格外沉痛,還真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大有不讓嫁就要拔劍自刎的決絕。

“……”

顧家父兄的內心是崩潰的。

尤其是顧大將軍,他在短暫的大腦離線狀態後,很快明白過來,這些年小女兒對婚約一事不躲不避,並非他以為的體貼懂事,而是心悅於太子。

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若她知道那日險些奪去她性命的馬車是東宮所派,該會有多傷心?

顧家父子心照不宣地決定將真相永遠掩埋。

“瑗兒……你可是認真的?”顧大將軍這話問得無奈。

顧西瑗早已想得明白。

殷明荊是個瘋子。

幼時她撞見過對方殺貓的樣子,偌大的花園百草蔥蘢,尚是幼童的殷明荊用糕點誘來貓兒,而後掐住脖頸將之提起,生生折斷了那脆弱幼小的頸骨。

理由僅僅是那日他受了父皇苛責,宣泄怒火而已。

作為多年假粉,顧西瑗自認非常了解這位太子殿下。

他可以不喜歡一個臣下的女兒,逼迫對方退婚,但若對方真敢這麼拂他麵子,以他的小肚雞腸,事後一定會殺之後快,株連九族。

當今局勢險峻,皇帝早已不管朝政之事,太子與貴妃一手遮天。雲京已有多少世家大族遭難,她不願將軍府步旁人後塵,不願父兄因此獲罪受罰,一世英明儘折於此。

她隻身入東宮,保全將軍府,這是最好走的路了。

至於未來,這夫妻做得相敬如賓,還是相看兩厭,那是後話了。

再不濟,她手裡有繆寅,相當於捏著殷明荊和繆貴妃的軟肋,一輩子長著呢,鹿死誰手還說不一定。

被雨水淋透的小姑娘跪在馬車前,城門下,鄭重向父兄磕了個頭:“懇請爹爹成全。”

顧長意的表情顯出一絲絕望。

他的傻妹妹精明一世,怎麼會喜歡瘋太子呢,她一定也瘋了。

後來,馬車打道回府,顧西瑗成功阻止了父兄入宮麵聖。

剛到府邸門口,一下馬車,小蘋憂心忡忡地附耳過來,問她是不是在城門下向太子公然表白了。

顧西瑗:?

不是。

這消息傳得是不是太快了一點?!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府裡的丫鬟仆從們自從知曉“大小姐癡戀太子多年”這件事,一個個就搖頭歎氣的,整天長籲短歎。

看吧,戀愛腦就是這麼討人嫌,讓所有人都感到無語。

顧西瑗對自己的偽裝甚是滿意,繼續吃吃睡睡,悠閒度日。

同樣變得奇怪的還有阿薯。

她是個不多言多語,平時連表情也沒什麼的冷美人,但這次特彆明顯,顧西瑗異常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的不對勁。

首先是眼神。

顧西瑗在各種不經意的時刻,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輕飄飄的像一片雪花,剛試圖捕捉就不見了蹤影。

偶爾對上目光,發覺那眼神相當複雜,是她看不透的那種複雜。

暖陽盈盈晃晃,波蕩在蓮花一般的漣漪中。

瓷白修長的手指骨相優越,撚起一方巾帕,沒入熱水中淘洗,攪亂了日光的倒影。

顧西瑗臥在楓樹下的小榻上,穿著白色上襖,層疊鋪開的襦裙下露出一雙桃粉色的繡鞋,微微晃蕩。

墨發雪膚的美人正在榻前蹲下,盈滿水汽的暖熱巾帕快要覆上臉頰的時候,她忽然精準地伸出手去,捧住了對方的臉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有毛病?”她得出結論。

阿薯垂著鴉青色的纖長睫羽,墨發柔順地散落在頰側,落滿了柔和的輝光,被顧西瑗的手指撩起:“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

他儘量委婉。

“那你在不高興什麼?”顧西瑗歪頭。

“婢不敢。”

“……”瞧瞧,耷著眼皮看都不看她。

使氣得好明顯哦。

但顧西瑗還挺高興,像看著自己撿來的瘦弱小貓長出了血肉,學會了撒潑撓爪,是不小的進步!

她捧著小美人瓷白柔軟的臉蛋,一絲瑕疵都沒有,頓感賞心悅目的五官和手感超好的皮膚簡直是世界的寶藏。

她忍不住揉了一下,好舒服,若是親起來肯定更舒服。

她向來敢想敢做,念頭一起,眼裡就放出老色批的精光來。

若在往日,阿薯此時定是長睫半斂,縱著她得寸進尺,溫順到逆來順受。

但此時,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麵對這“調戲”突然炸毛,抬眸凶悍地睨她一眼,猛地一扭頭躲開了她的手,秀眉緊皺,唇也抿得死緊。

顧西瑗在那雙秋水似的眸子裡瞧出幾分怒氣。

好凶……

更想親了。

殷明垠皺著眉,眼神複雜地瞥了眼前人一眼,她的意圖都寫在臉上,絲毫不因他的撒氣而退卻。

手上一時發力,擦臉的力道幾乎要將她的臉皮扒下來。

“疼……”顧西瑗疼得齜牙,臉頰薄薄的皮膚都擦紅了,討好地捉住他的手腕,“阿薯,疼。”

軟綿綿的求饒沒有讓對方消氣,更有火上澆油的功效。

柔美的墨發順著脊背灑下,他垂眸,蒼白冰冷的手指如冷膩毒蛇,沿著脖頸攀上大小姐脆弱小巧的臉頰……

捏起她尖尖的下巴。

“小姐喜歡……太子殿下?”“她”似乎笑了一下,冷淡輕蔑。

顧西瑗眨眨眼,被捏住下巴被迫仰頭。

不明白為什麼車軲轆話說了一圈,又回到這個話題。

你方才不是說,我自有道理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