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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顧西瑗扇扇睫毛,明知故問。

阿薯追問得緊,不允她裝傻:“小姐為何不告知將軍,那是一輛空馬車,顯然有人蓄意而為。”

她一臉的無所謂:“隻是一場意外,何必讓爹爹憂心。”

太子的瘋一向是有邏輯的瘋,手段殘暴,但目的鮮明。

殷明荊想給將軍府下馬威,想讓爹爹動怒落下把柄,她偏不讓他得逞。

“小姐原是如此輕慢自己的性命。”

這話裡帶些不著痕跡的惱意,顧西瑗聽出阿薯似乎有些生氣。

她伸過手去,討好地握住她搖了搖,“放心吧,天子腳下,誰這麼大膽子敢來害我。”

對方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隻肥美不自知的烤乳豬。

“隻可惜了那包烤白薯,還有黑兔麵具……”顧西瑗嘟囔,“你戴著好好看,我想送你來著。”

可惜被馬車壓碎了。

“……”玉石一般冷沁的手指從她掌心抽了回去。

身材修長的美人理也未理她,起身攏上床幔,無視大小姐可憐兮兮的挽留,徑直跨出了門去。

顧西瑗歎了一聲,像一條被生活壓垮的小鹹魚心安理得地躺下。

遇事不決睡大覺。

顧西瑗一覺醒來,暮色四合。

窗已攏上了,夜風呼啦啦地正拍在窗格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拉開床帳,屋子裡的燈盞悉數點亮,燭光盈盈躍躍,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菜,晚膳備好了,床頭還多了一包烤白薯,香味直往胃裡鑽。

她揉了揉眼睛,以為是錯覺,拿過來一看。

剛烤好的白薯盛在油紙包裡,新鮮香甜,還冒著熱氣,捧在手裡熱乎乎的,像暖進了心窩去。

顧西瑗盤腿坐在床上吃烤白薯,渾身暖洋洋的,見了跟在小蘋身後端著晚膳進來的人,一雙眼頓時落滿星星,誇張地張開雙手,跟她比了個大大的心。

“……”對方不是很想理她的樣子,放下玉盤,冷著臉上前在床頭蹲下,托起腳踝給她穿鞋。

*

“欺人太甚!”

查出“車禍”真相的顧大將軍幾乎暴怒,氣得在寢房將太子殷明荊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回輪到顧長意勸他:“爹爹,慎言。”

“還未成婚,已經如此。瑗兒若真嫁過去,還能在他手裡活幾天?!”顧凜之拂袖甩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

“黃口小兒,是欺我將軍府無人了?若非陛下金口玉言,他以為我情願將女兒嫁過去!”

他瞥了一眼身側的長子:“此事你如何看?”

顧長意沉聲:“太子跋扈,但貴妃一向看重將軍府,有意結親。殷明荊就算不滿這樁婚事,也不便悖逆父皇與母妃,宣之於口。”

“若今日瑗兒出了‘意外’,這場婚約正好作罷。若隻有驚無險,也是他東宮對將軍府的震懾。”

顧長意眉緊皺:“這是下馬威,太子想逼我們退婚。可若當真如此,豈非平白擔了悖逆陛下聖意、蔑視儲君與貴妃的罪名?”

顧凜之看了他一眼,點頭:“你倒想得通透。東宮就盼著為父去陛下跟前鬨上一通,解除了婚約,將軍府也有把柄落在他手裡,日後要殺要剮,豈不方便。”

書房內陷入沉默,茶香飄繞在洇濕的地毯上,父子倆相顧無言。

顧長意低下頭,指骨攥得發白:“難不成……真要讓妹妹……”

“瑗兒懂事,此事上一向順從。可為父若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也不必做這護國大將軍了。”

父兄二人對視一眼,達成了一致。

顧凜之望向窗欞外沉悶夜色,天色昏黃,風雨欲來:“這婚事就此作罷。我這便入宮,稟告陛下。”

*

午後空氣沉悶著,雨將落未落,倒是適合瞌睡的時辰。

一方小院裡,紅楓樹擎著鮮亮的葉,樹下擺一張小榻,幾張矮凳。

小幾上擺滿果脯酥點,琉璃碗盞裡盛著一顆顆水潤剔透的葡萄、紅潤誘人的石榴,旁邊擺著栗子糕、豌豆黃和櫻桃煎。

一群女孩子在打牌,翻花繩,陣陣笑聲如銀鈴。

顧西瑗耷著腦袋,懶洋洋半睜半眯著眼,困得隨時快厥過去。

她手中紅繩牽開,編成一副交織的繩結。

身著緋色裙袍的美人墨發及腰,坐在大小姐身畔,垂眸稍作凝神,修長漂亮的手指往花繩中一挑,便輕鬆翻了個新花樣來。

“不玩了不玩了。”顧西瑗泄了氣,收回手指來,皺巴巴的臉上已經貼滿了紙條。

阿薯沒打算放過她,修長手指撚起一張紙條,指尖短暫懸停,最後貼在了唯一的空地——小姑娘挺翹的鼻尖上。

“你!你這是……以下犯上。”她沒躲過,氣呼呼的,一說話滿臉的紙條都在顫微,試圖給這個膽大妄為的侍女安個罪名。

怎麼有人能一直贏,有人一直在輸啊?

一看到這張白淨漂亮一張紙條都沒有貼的臉蛋,她就生氣。

這人就是古希臘掌管翻花繩的神,根本玩不過!

阿薯瞧著終於被他惹炸毛的大小姐,覺得她這樣子比平時裝乖討巧要鮮活多了。

杏眼圓睜,腮幫子鼓鼓的,像一隻被拿捏住的倉鼠,不由多看兩眼。

“你還笑!”顧西瑗敏銳地捕捉到她臉上那一絲笑意,好明顯地在笑話她,都不加掩飾!

對方一愣,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臉。

她已經噌的坐起身,餓虎撲食般撲過來,拽住他的手腕將人按倒在小榻上,抬腿壓了上來。

柔順的墨發鋪開在榻上靠枕間,緋紅裙袍如花瓣層層疊疊,垂至地麵,被她用膝蓋壓住,變得淩亂皺巴。

殷明垠瞳孔縮緊,躺在榻上怔怔看著身上的人。

顧西瑗騎在他腰上,正一臉扳回一局的得意,手指收緊,從他的手腕移到手心,鑽進冰冰涼的修長手指中,十指扣緊,牢牢按在軟榻上。

“……”他的耳尖看得見迅速紅透,掙了一下,對方不依不饒。

“小姐這是……輸不起?”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臉,緩緩啟唇,長翹的睫羽輕輕顫動。

顧西瑗挑眉,“都不知道讓一讓我。”

她看出身下人的窘迫,決定好好報複一下對方。

扣緊了修長微涼的手指,往他頭頂移去,牢牢剪住。

“我要懲罰你。”她輕哼,撞了一下對方的鼻尖。

然後滿意地看見這雙向來平靜如水的眼睛波瀾驟起。

這姿勢不算雅觀,但丫鬟們都對女孩子間的嬉戲見怪不怪。

於是等府裡的仆役來報時,顧西瑗這才慢條斯理從阿薯身上下來,悠然問道:“何事?”

“將軍和少將軍出門了,小姐可要先用晚膳?”

顧西瑗奇怪地往院外瞥一眼:“出門?去哪兒?”

“將軍走時神色匆匆,說是入宮覲見陛下去了,讓小姐自行用了晚膳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們回來。”

福來眼角眉梢帶著喜悅,難掩激動:“小的聽少將軍提到‘退婚’一事,恭喜小姐,可算脫離苦海了!”

大小姐與東宮的婚事,可稱整個將軍府的心病。

大小姐仁慈良善,正當妙齡卻要夭於太子之手,府中下人都暗暗不忿。

但顧西瑗神色一變,驀然起身:“壞了!”

聯想昨日東宮馬車的事,想來爹爹和兄長查出了不對勁,此時入宮退婚,背下了忤逆聖意的罪名,開罪於陛下和貴妃,豈不正中太子下懷?!

“快備車!”她拎起裙裾,快步往外奔去,難得神色慌亂。

“小姐稍候,小的這就去套車……”

“罷了,來不及。”

顧西瑗直奔馬廄,牽出顧大將軍那匹漆黑颯爽的烏騅馬,踩上馬鐙翻上馬背,在福來的尖叫聲裡一揚馬鞭,裙裾飄揚,飛馳而去。

留一群嚇到膽寒的丫鬟仆役,後知後覺訝異道:“大小姐一向嬌柔端莊……何時也會騎馬了?”

“將軍那匹烏騅認主,連少將軍都碰不得,大小姐竟能驅使得動?”

倒是小蘋叉起腰,一抹鼻尖,驕傲得緊:“這你們就不懂了吧,咱們小姐,厲害著呢!”

阿薯立在遠處,望著縱馬出府的人影,耳梢還殘著糜紅。

他眸色深邃,眉心微皺,說不清心裡是何滋味。

退婚?

*

宮城門口。

高大的城樓聳立在雨中,像一座無可撼動的巨獸,密集雨線連接著天和地,車輪碾過石板路,濺起大片的漣漪。

各色傘麵在陰沉的大雨中穿梭,百姓步履匆匆,都在趕著歸家,唯有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停在皇城門口。

穿戴整肅的黑甲士兵駐守在城門兩側,為首的走上前,驗過玉碟,抬手放行。

沉重的大門緩緩向兩側敞開,露出千嶂宮闕的輪廓。

“且慢——”

暴雨中一騎絕塵而來,人未到聲先至。

“爹爹!”顧西瑗手握韁繩,翻身跳下烏騅馬,繡鞋踩開圈圈漣漪,上前攔下了馬車。

顧長意撩開車簾,一臉驚詫,“傻丫頭,你來乾什麼?快回去!”

“爹爹,女兒無恙,爹爹不必入宮!”顧西瑗仰頭向車窗裡喊道,濕透的襦裙緊貼在身上,發髻歪了一絲一縷緊貼著臉頰。

半路雨越下越大,但她沒得選。

“小祖宗……”顧長意罵罵咧咧下了馬車,撐傘匆匆遮過這小落湯雞的腦袋,雖然對方根本不理他,一臉倔強地站在車窗下。

馬車裡默了片刻,傳來顧凜之低沉的聲音:“胡鬨。”

“我與你兄長有要事在身,還不趕緊回去,這般模樣成何體統?”

這些年,顧大將軍何曾對小女兒有過疾言厲色。

顧長意微詫,正欲勸說自家這寵壞了的妹妹,就見她腰板挺直,不卑不亢道:

“爹爹既嫌我不成體統,為何連揭開簾子看看都不敢?”

“……”

水汽濕寒,淅淅瀝瀝的雨聲裡,小姑娘的嗓音倔強中透著細微的顫抖。

顧大將軍坐在車裡,良久低歎了一聲。

想到一窗之隔外,他自小捧在掌心養大的小丫頭這會兒不定淋成什麼樣子,終究硬不起心腸再嗬斥。

“你可知我與你兄長入宮,所為何事?”

顧西瑗分明故意為之,見自家老爹果真軟下態度,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自然知道。”

“既知道,便該知曉輕重。為父心意已決,將軍府還沒到需要犧牲女兒來保全的地步。”

宮牆巍巍,雨線連天。

話說到這份上,顧長意低歎一聲,拉了拉顧西瑗濕透的袖擺,搖了搖頭。

從軍之人一言九鼎,何況顧大將軍戎馬半生,他決定了的事,向來不會再有改變。

但顧西瑗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頭磕在石板路上,潑開一小片水花。

她發絲上不斷有水珠下落,眼睫眨動,腦子運轉得快擦出火星子,最後下定決心一般毅然決然喊道:

“可我喜歡太子殿下,我願意嫁給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