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如意(四)(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4114 字 11個月前

“不瞞小娘子,昨日陸監丞鑒出真假之後,我本是不信的,賣者一開始便明說這是摹本,也隻收了我十貫錢,”店家單手背在身後,低頭看了眼書帖,麵色猶疑:“才十貫錢,哪有人會做賠本的買賣?以尋常摹本的價格購得真跡,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徐予和解開係在腰間的如意繡花荷包,從裡頭掏出幾塊碎銀放在桌案上,“店家不敢想,我倒是很樂意做這個撿便宜的人。”

“這……”

店家沒再接話,明顯有些猶豫,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一旁。

“不過是尋常摹本,我以同等價錢買走,店家雖然分文未賺,卻也是不虧的,”徐予和柳眉輕抬,笑著問他:“為何店家這會兒反倒又遲疑起來?”

店家先是一愣,隨後輕笑出聲,“小娘子,我並非遲疑,而是舍不得。”

隻見他又踱著步子,將心中所想一一道來:“我嗜愛書法,家中所藏書畫數不勝數,其中不乏一些摹本,這幅書帖寫得極好,筆法奇崛,形神俱佳,實在令人驚歎,我時常忍不住拿出賞看,否則也不會買來。”

他說得這般真情實感,徐予和仍舊覺得奇怪,一個人能說出這些,說明他頗為了解陸機的書法,也熟知如何鑒賞書畫,那麼想要辨出此幅墨跡的真假,對他來說,應當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垂下頭想了想,“那賣者恐怕不識貨,誤將真跡當作摹本,這幅《平複帖》確是陸機手跡無疑。”

店家哈哈笑了幾下,臉上露出愧色,“莫說賣者不識貨,我不也是?”

徐予和則不這麼認為,“店家肯花十貫錢買一尋常摹本,不是已經瞧出了真假?”

店家又是一笑,將《平複帖》小心卷好,放回紫檀木匣裡,用雙手將木匣托承起來,“小娘子與陸監丞慧眼如炬,我深感佩服,這幅真跡便贈予二位。”

徐予和甚感詫異,下意識推辭:“店家客氣了,我們今日隻為鑒彆真假,並非奪人所愛。”

“看多了名家臨本,我竟因價錢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店家愧色更甚,苦笑兩聲後,搖首感歎:“我已經不知如何麵對這幅墨跡,倒不如由慧眼識它之人保管。”

聞言,徐予和接過木匣輕輕一笑:“既然店家如此說,那我也不客氣了。”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可畢竟是真跡,她也無法心安理得據為己有,便又挑了些書籍詩稿一並買走,全當照顧店家的生意。

半晌之後,陸霄抱著一大摞子書顫顫悠悠地走出陳氏書肆,堆積起來的書籍幾乎與他眉毛持平。

因視線受阻,他無法看清腳下的路,險些被門檻絆倒,好在反應及時,趔趄幾步後身體便保持了平穩,不過還是有幾本書滑落在地。

徐予和把木匣夾在胳膊下麵,回頭撿起掉落的書,“你好生無聊,真以為我瞧不出來?”

陸霄故作鎮定,投以迷離的眼神,“燕燕,你不是已經瞧出了那是真跡?”

徐予和不想與他打啞謎,直接挑明了說:“《平複帖》是你放在書肆裡的吧。”

陸霄雖然麵色未改,眼中卻開始閃爍不定,“你都猜到了什麼?”

徐予和將手中書籍和木匣交給趕車的小廝,無奈道:“這般蹩腳,想不看出來都難。”

兩個人從小玩到大,徐予和很少見他說謊,為數不多的幾次,還是因為自己,每次說謊,他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彆處。

陸霄有些好奇,抱著書走到她身側,牽唇笑問:“蹩腳?何處蹩腳?”

徐予和細眉輕挑,說出疑惑之處:“我們還未說明來意,店家便主動取出了《平複帖》。”

小廝將東西放到馬車內,又轉身伸手接下陸霄的那一堆書,陸霄不慌不忙地抖抖衣袖,作出如下解釋:“可店家也說我昨日在這兒鑒彆出了真假,隻是他不信,我便說再找一人來鑒彆,所以他方才見了我,知道我們是為了《平複帖》而來。”

見他不肯老實交代,徐予和繼續道:“好,這點暫且不提,但店家既然認定書帖是摹本,何必還專門以紫檀木匣盛裝?”

陸霄緩了口氣,輕輕笑道:“我昨日也曾和你一樣疑惑,不過他說自己尤愛書法,無論真跡,還是摹本,皆珍之重之。”

這倒也能說得通,譬如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稱的《蘭亭集序》,傳言真跡已隨唐太宗葬入墓中,流存於世的皆為摹本,但絲毫不影響這些摹本被曆朝曆代的文人雅士所珍愛。

徐予和沉思默想片刻,仍覺得有古怪,“可我隻說了是真跡,他也不問一問我鑒彆的依據,就這樣直接相信,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陸霄笑著搖了搖頭:“不奇怪,我對店家說前書畫博士張士延是你的外祖,你鑒彆書畫的本事是他所授。”

徐予和瞪他一眼,“可無憑無據的,你說了他就會信?”

“信。”

店家打斷兩人談話,舉步走來。

待到兩人跟前,他躬身揖了一禮,和顏笑道:“小娘子,我見過張尚書,也見過令慈,你與張娘子長相神似,我相信你不會鑒錯。”

此人稱呼外祖為張尚書,外祖被貶離京城前確實任職吏部尚書,徐予和有些疑惑,“店家認識我外祖?”

店家點了點頭,目中充滿崇敬之色,“認識,當年何人不知張尚書之美名,我亦欽佩久矣。”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打量著他,卻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書肆裡還有諸多事務,不便久聊,二位慢走。”

店家道完這句,便扭頭回了書肆。

徐予和瞥了眼陸霄,恍然頓悟,背過身去佯裝生氣道:“陸停雲,你到底說不說,要是不說,我現在就去跟伯母告你的狀。”

陸霄有些慌神,忙追了過去,好聲好氣道:“好好好,我說我說,其實是我與店家打了個賭。”

徐予和皺眉,當即問道:“什麼賭?”

陸霄如實相告:“昨日來此,我見店家將這《平複帖》擺出來賞看,便也湊到跟前,發現是陸機真跡,隻是他不相信,還說張尚書親口告訴他此幅書帖是摹本。”

徐予和眉心跳動,莫非方才店家口中將此墨跡以十貫錢賣出的人是外祖?可外祖愛書畫如命,不會做出變賣書畫的事來,更不可能將真跡錯認為是摹本。

除非……店家說了假話。

但又讓她疑惑的是,那人為何要將書帖還回來。

陸霄接著道:“我並非行家,隻粗淺學了些鑒彆字畫的手法,便能認出此帖絕非摹本,是以張尚書絕不會看走眼,可店家聽我所言,仍是不信,爭到最後,他與我打賭,就賭此帖是真跡還是摹本,若是真跡,這書帖便是我的。”

徐予和聽到這裡,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所以你找了我來鑒彆?”

陸霄頷首,垂眸輕笑,“他不信我是張尚書的關門弟子,我又不好勞煩叔父和嬸母,隻能找了你來。”

徐予和抿了抿唇,“他說得沒錯,你本來就不是關門弟子。”

“不是嗎?”

陸霄隱隱有些失落,眼角微微低垂下去。

徐予和當然沒忘記小時候說的荒唐話,那時陸敬慎請徐琢做陸霄的老師,兩人幾乎天天在一塊兒習字讀書,外祖不僅教他們寫字作畫,也會講些鑒彆字畫真偽的訣竅,不過自己經常偷懶,總愛跑去院子裡蕩秋千玩,陸霄則收起平日裡的頑劣,替大人們把她揪回去,然後關好門落上門栓,守在旁邊看著她練字背書,久而久之,她就戲稱他為“關門弟子”。

徐予和乾笑幾聲,“都是些玩笑話,那時年少不知事,停雲哥哥,你莫放在心上,總不能因為你關了幾次門,便真的是關門弟子。”

陸宵也止不住笑了笑,“我想店家應是沒料到,此關門弟子非彼關門弟子,昨日他還斥責我,說張尚書不會有我這麼年輕的學生。”

徐予和蹙眉看他,“我怎麼覺得你現在對於這個稱號,倒是已經樂在其中了。”畢竟以前喊他關門弟子,都會被剜一眼刀子。

“後來想了想,這個稱呼也很有意思,”說到這裡,陸宵又道:“燕燕,若是你遇到了什麼難事,都可以跟我說,我能幫你,也願意幫你。”

他如此說,料想是知道了些什麼,徐予和便順勢說道:“我正好有事想問一問停雲哥哥。”

陸霄欣然應下:“你儘管問,我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劉密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陸霄明顯一愣,以為她被求親之事所擾,“你放心,肅國公不會再來求親了。”

徐予和直擊要害,再次發問:“他拐賣良籍女子是真?”

陸霄略一遲疑,沉思半晌,“我與劉密不甚相熟,此事真假我也不知,不過他恃強淩弱,目無法紀,也說不準。”

徐予和點了點頭,也不再去想這些,今日好不容易出趟門,又得了幅書帖,都是值得開心的事。

“微風不燥,晴空正好,最宜郊遊踏青,泛舟遊湖,不如去汴河邊上走一走吧,小時候娘和伯母經常帶我們去那裡。”

陸霄眉間笑意淺淡,輕輕頷首。

“好。”

舟來船往,水波瀲灩。

他們沿著河堤漫無目的地閒走,風中混雜著河水的腥味,還有草木的清香,聞之心曠神怡。

正值三月,汴河兩岸嫩柳隨風,嫋嫋兮如雲如煙。

兩人走走停停,言談甚歡。

柳樹下有一慈顏老嫗支了個攤子賣香飲子,他們剛好有些口渴,便坐了過去。

河風陣陣,吹的人渾身舒坦,徐予和低頭飲著紫蘇熟水,“天氣甚好,待會兒便不乘車了,我想慢慢走回去。”

陸霄垂眸含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