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如意(五)(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3780 字 11個月前

樓船緩緩停靠在渡口,船身之後水波蕩漾,粼光躍動。

懸著的珠簾錦幕被輕輕掀開,珠串擊撞,入耳之聲清冽如玉碎,艙內走出幾位簪纓錦衣的儒雅士人,他們臨風而立,就著河光春色,談笑言歡。

“那就這樣議定。”

年長者笑著說完這句,提袍踩上艞板。

近乎是同時,趙洵追上前兩步,眉峰間生出幾道褶痕,低聲喊道:“老師。”

文雍回首笑了笑,和顏問道:“怎麼?還有何事?”

趙洵凝視著教導自己多年的老師,時至今日,他竟然才發覺老師襆頭下的鬢發已然斑白,不禁喉嚨梗塞,依依惜彆之情溢於言表。

“老師,可想好了?”

文雍雙目堅定,含笑點了點頭。

趙洵心知老師去意已決,哽了哽喉嚨,也不再多言。

“高襄以辭官相挾,無非就是想逼著官家向他妥協,收回那道敕令,”杜潯鼻尖酸澀,心中滿是悵然,卻又怨忿不平,忍不住道:“要我說,老師何必遠赴涇原路,兼任那燙手山芋一般的經略安撫使,還不如讓高襄遂了他自己的願,辭官回家,種地養老。”

“涯深,不可這麼說,高中丞如此做,全因情況有變,故而任職一事更加馬虎不得。”

文雍麵色凝重,黯然長歎。

不多時,他又側過身向西北方向眺望著,憂心忡忡道:“前日傳來軍報,唃廝囉(1)內亂,西北形勢怕是更為複雜,邊事非同小可,然鎮戎軍內奸細仍未揪出,隻怕他們會有下一步的動作,兩地遠隔萬裡,我們身在京師,一來不便調查,再則消息滯後,隻有我親自前去,才能摸清內情,好好徹查,若前方有何變動,我也能儘快告知於你們。”

話雖如此,但一想到老師不日便要離京,杜潯的眼角就止不住濕潤起來,他八九歲時就跟著文雍學習儒家五經,師生間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文雍看著自己的兩個學生,深感欣慰,頷首笑道:“還未到離京遠赴之期,你們兩個就弄得我現在要走似的,隻怕是盼著我早些走,然後好大展拳腳吧。”

“老師,我可沒這個心思,我還想跟著你調至涇州呢,”杜潯脫口而答,而後又看著趙洵,小聲笑道:“至於承平有沒有,我便不知了。”

文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涯深,我原本想著你比承平長出幾歲,讓你多照看著他,他畢竟是你師弟。”

杜潯輕輕嘁了一聲,隻覺得老師的顧慮著實多了一些,畢竟官家是趙洵實打實的兄長,遂道:“老師,他有官家照看足矣,何須我這個師兄,我還指望著他帶我升官發財呢。”

趙洵直接一個眼刀子飛過去,“你不過二十有一,已是樞密院副都承旨,這可是正六品的官職,朝中待次(2)待闕(3)之官數不勝數,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一個實職。”

“才從六品,汝有夢想乎?”杜潯斜睨他一眼,小聲嘟囔:“你參加科考,隻為證明自己,又不為做官,自然不知尋常士子仕途之苦,有朝一日,我也要穿上紫袍。”

趙洵嘖聲連連:“好啊,你小子原來是覬覦老師的職位。”

杜潯神采奕奕,昂首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笑道:“承平,這就是你狹隘了,為何非得拘於樞密院?文臣執政,我入省部當宰執亦未嘗不可。”

趙洵輕哼一聲,忍不住調侃:“恐怕你才進省部,就要被舊黨擠兌,你當陸敬慎他們那些人是吃素的?”

杜潯眯起眼眸,不服氣道:“就不能說點好的是不是?我現在隻看到你當著老師的麵擠兌我。”

文雍被他們倆逗得止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還是交待了一句:“往後我不在京中,你們二人務必相互扶持。”

杜潯點頭應下:“知道了,老師,你看我哪天不是在幫承平,要不是他,我早就落個清閒了。”

文雍鬆開眉頭笑了笑,又看向趙洵,肅聲告誡:“新政非一朝一夕能成,雖有官家支持,然抵製者亦不在少數,切記穩住心性,萬不可魯莽強推,須慎思明辨,把穩而行,如此,方有成效。”

趙洵感動非常,躬身揖了一禮,“老師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牢記於心。”

文雍上前幾步,慢慢把他扶起,又看著他們良久,才轉身走下了樓船。

艞板一步一晃,文雍步伐始終不亂,待他穩穩當當踩到岸上,向前跨邁幾步,聽著身後的腳步聲,又將半邊身子回過來,向兩個學生隨意擺了擺手,“不用送了,我的轎子就在附近。”

聞言,趙洵和杜潯再次俯身一拜,送彆老師文雍。

汴河風又起,綠柳解絲垂,不知離彆苦,爭絆路人心。

兩人望著文雍的背影出神許久。

等他們從船上下來時,有幾名身著襴衫的舉子迎麵走來,神情慷慨激昂,正談議著近日的朝政大事。

中間那名瘦些的舉子看了看兩側,壓低嗓門道:“欸,說到這肅國公,我爹說他縱容親子略賣人口,你們聽說了嗎?”

他左側那名身形稍壯的舉子聽了之後,麵色忽變,驚訝不已,“略人之法,最為嚴厲,若真如此,肅國公明知親子犯下何等大錯,反倒不予管教,這不得被施以重罰?”

另一麵容白淨的舉子則理智些,奉勸兩人莫要盲目聽信,“馬樓,話可不敢亂說,你是從何處聽來的風言風語?”

被稱作馬樓的那名舉子受到同伴的質疑,有些不服氣,聲音也變得大了些,“我爹親口說的,徐禦史不僅連上兩道折子,還在朝會時當眾向官家揭露肅國公的罪狀。”

身形稍壯的舉子一聽,先是一愣,很快神色又恢複如常,“既然是你爹說的,那應當不會有假,沒想到肅國公竟會做這等糊塗事,不過這徐禦史是何許人也?以前從未聽過。”

馬樓笑了笑,接著把頭一揚,清了清嗓,繼續給同伴科普:“彆看這位徐禦史進京赴任沒多久,官職品級也不高,卻也是個惹不起的人物,我爹說了,他與陸相公可是有著過命的交情。”

百官本就畏懼禦史台,不敢輕易招惹,何況這位還有丞相做後台,那白麵舉子輕咳一聲,低聲提醒其他兩人:“既然他們一個個都是我們惹不起的人物,還是少在這裡議論為好,人來人往的,當心禍從口出。”

此話一出,餘下兩人噤了聲,麵麵相視一會兒,才又加快步子往前走。

他們的聲音並不小,因而趙洵聽得一清二楚。

他眉峰蹙起,眸色漸深,頭疼道:“禦史台雖有聞風奏事之權,可劉圭處理得滴水不漏,那些被拐的女子個個都簽了賣身契,這樣一來,確實是在律法範圍之內,先前我倒是小瞧了他。”

杜潯按住趙洵的肩膀,湊過去說道:“承平,你是不知道,劉圭那老家夥還故意趁徐禦史不在,大張旗鼓地派人上門送去聘禮,鬨得沸沸揚揚的。”

趙洵眉眼間登時泛起一股子狠意,恨不得把那人當場撕裂。

他知道這件事,當日也抽出空將那劉密又揍了一頓,可當他再次聽到這個消息,依然無法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咬牙切齒道:“劉圭這個老匹夫,竟敢直接下聘禮。”

“是啊,整個汴京城都知道了,”杜潯也甚是鄙夷肅國公這番舉動,臉上嫌惡之色儘顯,“他們進不去門,就使錢找了個乞兒喊開徐府大門,然後強行闖進去把聘禮放那兒,不過後來徐禦史回來,全給丟出去了。”

趙洵陡然冷笑一聲,嘲聲道:“活該。”

杜潯突然想到了什麼,扭頭看著趙洵,忍笑道:“承平,莫說彆人了,還是先想個辦法,以後你如何才能把聘禮抬進去,徐禦史那關可著實不好過。”

趙洵沒料到他會提一嘴這,頓時麵色僵住,然後伸腳踹了過去,“就你長了張嘴?”

杜潯捂著屁股跳到一旁,咂了咂舌,幸災樂禍道:“還是你慘一些,我至少是請期(4)以後才被退的婚,你呢,連聘禮都抬不進去。”

趙洵眉頭來回翻動,又想動手時,忽然發現一抹熟悉的身影,隻能咬牙吃下這個眼前虧,揮手甩了甩衣袖,冷哼一聲:“五十步笑百步,無聊。”

杜潯也發現了那個身影,隻是旁邊還有一個某人不樂意看見的人,他又揉著屁股貼了上去,另一隻手不停指著,笑嘻嘻道:“承平,快看,那不是徐小娘子嗎?”

趙洵嫌棄地看著他,離他稍遠一些,淡淡道:“看到了。”

杜潯繼續貼過去,低聲道:“徐小娘子旁邊那位,我看著好像是新科狀元陸霄啊。”

趙洵有些不耐,瞥他一眼,繼續挪動,壓著嗓子道:“我知道,我不瞎。”

這根本不用提醒,是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方柳色青青,柳絲拂拂,半遮水煙,半掩佳人麵。

徐予和與陸霄肩並肩走在堤岸上,言笑晏晏,正道是那句才子佳人總相宜。

杜潯更為幸災樂禍,眼裡隻有看樂子,他將頭湊了過去,“看來我們出現得有些不合時宜了,徐小娘子想是正與陸霄遊湖賞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