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如意(三)(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3892 字 11個月前

徐予和莞爾輕笑,走到父親身側,“爹爹彆惱了,他們都已經走了。”

徐琢歎了口氣,麵色稍顯緩和,“胡鬨,此事我與你娘會處理好,你出來作甚。”

徐予和低垂眼眸,複又抬頭啟唇含笑,“我也是見爹爹擺平了才敢站出來說這些的,他們好生無賴,找了個七八歲的乞兒坐在府門外哭喊。”

外麵人多眼雜,若不及時把乞兒打發走,不知事情原委的人指不定會如何唾罵徐琢,所以張氏選擇開門不僅僅是心慈麵軟,更是不給對方編弄是非的機會。

京中的官吏富商多多少少都知道劉密平日裡如何荒唐,徐家又是清貴人家,腦袋被驢踢了才會選這紈絝子作為女兒的夫婿,所以把硬送上門的聘禮扔出去也在常理之中。

恰好徐琢回來及時,隻一眼便領會張氏之意。

張氏微微彎身,將手中絲帕對折,撣去徐琢衣袖上沾染的塵灰,“我們把聘禮當街扔出,今後幾日,肅國公應當不會再登門造訪了。”

再度登門無異於自取其辱,何況今日已把話說到這步田地。

徐琢略微思索,望著眼前人笑說:“但願如卿卿所言。”

張氏側目,看了一眼徐予和,見她著了件薄衫,眉梢不由蹙起,“才回暖幾天,就穿得這樣單,當心風從袖口灌進去。”

歲冬自覺低頭認錯,“娘子莫怪姑娘,是歲冬一時疏忽,忘了給姑娘披上外衣。”

東風徐徐,衣衫曳動,徐予和穿得單薄,出來久了,被風一吹也感受到輕微的涼意,遂道:“娘說得是,春捂秋凍,我這就回去加衣。”

張氏點了點頭,又簡單叮囑幾句,方才放心。

徐予和腳步漸慢,輕輕摸了摸右胳膊,骨折處已沒有當初那般疼痛,年輕人總歸恢複得快一些,她嘴角微微翹起,步伐也愈加輕快。

前幾日她以指蘸墨,憑著印象將信中文字寫出兩個,讓家仆到書坊以研習書法為由買本與之形近的字帖,那書商見多識廣,一眼認出是西羌文字,困擾她多時的謎團方得解開,杜潯當日之所以說那封信涉及叛國,必是有人以蕃文與羌國互通訊息。

這也直接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測,外祖之死,絕非意外!

行至轉角,高牆遮住太陽,兩人置身於陰影之中。

徐予和身上突然泛起一陣惡寒,直至現在,她從未聽說哪位官員真正因通敵而獲罪。

歲冬見她肩膀輕顫,急切又自責地喚了一聲:“姑娘。”

徐予和攏緊衣裳,扭頭笑了笑:“我隻看到春光明媚,卻忘了不止有風,還有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歲冬不知言外之意,單純以為她覺得冷,“背陰處是有些涼,一走到這兒我也覺得沒那麼暖和了。”

徐予和隻笑不語,回到閨房後,添了一件緞麵藕粉色直領對襟長衫,又從書櫥裡拿出偷偷買來的蕃書(1),紙頁上橫豎撇捺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

沒有中原漢字作注作釋,不識羌文的她無異於在看天書一般,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便覺意興索然,眼皮黏連,她又堅持了些時間,直到實在撐不住了才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予和被一聲窗戶輕闔的響動吵醒。

她緩緩直起身子,睡意尚未從眼角褪去,一雙明眸半睜半闔,言語間帶著些嗔怪:“歲冬,你關窗的聲音小些,弄醒我了。”

靜默許久,也沒聽歲冬答話,她起身環視一圈,屋內除了自己,並無旁人,想來歲冬這丫頭見她睡著便出去了。

可她依然覺得奇怪,窗子分明是關好的樣子,又怎麼會平白無故發出聲響,於是轉身走到窗子那方,將手抵上窗欞準備推開。

忽而窗外竹聲沙沙,竹影搖搖,她當是風吹窗動,便收回了按在窗欞上的手。

隻是她不知,屋外緊緊貼牆而站的那團黑影也鬆了口氣,不久之後,黑影又悄無聲息地隱入昏黑夜色之中。

案上燈燭火光漸微,徐予和抄起剪刀剪去一截燃焦的燈芯,燭火搖曳兩下,卻是比方才明亮多了。

歲冬此時推門而入,領著兩個女使布下飯食,甜聲道:“姑娘,娘子新雇了幾個廚娘,菜式都是依著姑娘的口味做的,娘子都嘗過了,說味道不錯才讓我給姑娘端過來。”

滿滿一桌子菜品,多用芥菜、老薑和花椒調味,嗅之麻辣鮮香,皆是她愛吃的,徐予和胃中饞蟲蠕動,稍微淨了淨手便握箸而食。

麻味辣味爭相刺激著唇舌,這一餐頗為熱烈,頗為過癮,使得她頭上不斷冒汗。

末了,茶水入口,舌尖麻辣方才漸漸消去。

候在一旁的女使低頭收拾碗筷,歲冬見盞裡茶湯見底,又提壺續滿,“今日陸郎君來過。”

徐予和依舊自顧自飲著茶,不見有什麼動作,“他不是天天都來嗎?”

歲冬笑了笑,把情況如實道來:“今日不同,陸郎君申時六刻來了一次,酉時剛過又來了一次,不過姑娘都在歇著。”

而今陸霄已被官家授為將作監丞,並非閒職,怎麼還有閒功夫找自己兩次,於是徐予和放下茶碗,抬眸問道:“他找我做什麼?”

“陸郎君讓我轉告姑娘,說姑娘你從小喜歡收集字帖墨跡,他常去的書肆裡今日擺了一幅平……平什麼來著……”

歲冬頓了頓,仰頭望著房梁,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仍是沒記起來那個人名,雙頰憋得通紅。

徐予和猜到是本字帖,抑或是墨跡(2),“擺的什麼不重要,停雲哥哥可還說了什麼?”

歲冬如泄了氣一般,耷拉下嘴角低聲張口:“好像是陸什麼機的平什麼帖,陸郎君想和姑娘一同去書肆看看是不是真跡。”

徐予和恍然明白,微微笑說:“是陸機的《平複帖》(3)。”

歲冬感覺腦袋裡斷掉的弦忽然被接上,點頭如搗蒜狀,“對對對,就是姑娘說的這個《平複帖》。”

一個小小的書肆,竟也有西晉年間書法名家陸機的真跡?徐予和已經開始好奇這家書肆了,不過在藏龍臥虎的汴京,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她倚立在門邊,抬眸遙望,彎月懸於天際,光華如練,便道:“今日時辰已晚,明日你再去陸相公府上問一問,停雲哥哥是否得空,明日休沐,他應當是得空的。”

歲冬點頭應答:“我記下了,姑娘。”

**

月落日升,天色微明。

雞鳴不已,晨鐘相繼。

女使與仆從們形色匆匆,或進或出,有的奉茶端水,有的灑掃庭內落葉。

徐予和用過早食沒多久,有名個子嬌小的女使告知她陸霄來了,她便換了身衣衫去前院,隨陸霄去書肆辨彆墨跡真假。

陸霄把著韁繩輕輕一扯,偏頭看向馬車,眸色愈發柔和,“燕燕,書肆到了。”

棗紅小馬甩了甩頭,停在陳氏書肆門前,趕車的小廝兒利索地跳下去,彎腰放好馬凳。

陸霄翻身下馬,從外麵掀開簾幕,“店家說那卷《平複帖》是從大相國寺的書畫攤上淘來的,我看著倒像是真的。”

徐予和拎起裙擺往上輕輕一提,將身子探出車外,但見春日融融,柳枝垂綠,幾隻喜鵲喳喳叫於梢頭,不覺抿了抿唇。

“是真是假,你能不知?”

陸霄今日著常服,淺青緞袍外罩了件青綠紗衣,襆頭上簪著幾朵粉白絲絹梅花,與身側千萬條軟絲綠柳頗為應景。

他見徐予和踩著馬凳身子輕晃,便抬手抓住她的胳膊,使其有個支撐,“不知,我是真不知。”

徐予和踩上平地,低頭撫平衣袖褶皺,不著痕跡地將胳膊從陸霄手中抽離,仰目望向書肆的匾額,“若你都不知,也該請你爹爹,或是我爹爹掌眼,請我一個半吊子來看有何用?”

陸霄垂眸看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頂,無奈笑說:“你竟說得出口自己是半吊子?我記得張尚書在時,不止教你寫字作畫,也教了鑒彆書畫的功夫,我去你家也跟著學了些。”

徐予和略微側首,回想起兒時零碎的記憶,外祖精於翰墨,常臨摹名家書帖,形神皆精妙至極,而且他一眼便能瞧出書畫是真跡還是摹本,也因此被先帝詔為書畫博士,可惜天公嫉妒他這一身才華,令其潦草離世。

她暗暗歎口氣,而後裙擺微動,玉步輕移,進到書肆裡麵,“先說好了,我隻是愛收集字帖,臨摹書法,至於鑒彆書畫,外祖去了之後,我也沒再研究,所以看的也不一定準確。”

陸霄嘴角噙笑,也抬腳邁上書肆門前的石階。

店家見到陸霄,便知他所為何事,從身後的書櫥中取出一個紫檀木匣,雙手托放至桌案上打開,笑道:“兩位請看,這便是《平複帖》。”

徐予和拿出匣中紙軸,稍一展開,便見著前朝諸多名家的私章刻印,繼續鋪陳開來,牙色紙本上的書墨映入眼簾,點畫硬朗,卻也率性可愛,兼具奇趣,從中可窺見幾分當年魏晉之風流。

看至這裡,她已知是真跡無疑,隻是心中尚存疑慮。

陳氏書肆處於鬨市,客人並不算少,若放了名家真跡,必會有大批文人士子爭看搶買,何況還是陸機的墨筆,足以賣出天價。

“怪了,既是陸機墨跡,為何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