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如意(一)(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4983 字 11個月前

二月二十八,帝下詔。

時命翰林學士承旨梅謙華,侍讀學士牛乃駢、董子翰、夏碩,給事中孫知嘉,左諫議大夫喬栗來,戶部尚書鄭儼,侍禦史徐琢為考官,列於殿之東閣;命直昭文館姚仲秋、楊甘露、張百道,直史館曾令啟、宋盈實、白複枚,尚書右仆射喻繁,樞密院事文雍為考官,列於殿之西閣;又命國子監博士高福率、著作佐郎孟慶於殿後封印卷首。

三月六日,帝禦崇政殿,與諸考官同定考題,複議分工。

三月七日,禦試,帝躬臨親試。

日落西山,內臣將舉子考卷一一收齊,交給封彌官謄寫校勘。

三月八日,帝與諸考官共審考卷,定等分甲。

三月九日,帝臨軒宣唱,按名一一呼之,麵賜及第。

一甲三人各作謝恩詩一首以謝天恩,帝心甚悅之,向新及第進士賜綠袍、靴、牙笏,由是眾人著綠袍,皆重戴(1),再拜天恩浩蕩,帝為其賜宴於瓊林苑,時人稱之“瓊林宴”。

數名導從護衛在前喝喊開道,傳呼宣揚,新及第的進士們身穿綠襴袍,頭帶羞帽(2),手執絲鞭,以狀元為首,跨馬遊街同赴期集所(3),百麵大小黃旗迎風飄蕩,場麵璀璨可觀,路邊百姓擁堵在道路兩旁,爭相圍看及第士子們是何等風采。

待到瓊林苑,押宴官率著諸位新及第進士於庭中望闕位立,循著禮法依次恭拜,再由中使宣讀敕令,在場眾人又拜,新科進士與群臣將牙笏插在腰帶上,登第的士子們難掩心中興奮,喜悅於形。

微風和煦,日暖雲淡。

趙珩望著庭下眾人,也被他們的喜悅情緒所感染,詩興大發,走至庭中為一甲進士逐個賜詩,並賜簪花,親自簪戴,以示君臣親近,餘下近百名新及第進士則隻親賜簪花,由他們自己簪戴,後又賜書《中庸》令其反複進讀,研習修身治人之道,從而能行善政。

而後新進士們謝賜簪花再拜,並入坐宴飲,或賦詩互贈,或與朝臣相酬和,好不熱鬨。

宴畢,有許多官員擠在陸敬慎身旁談笑祝賀,不乏跟風諂媚者,但也有衷心恭賀之人。

“陸相公,恭喜恭喜,官家禦筆親點令郎為狀元郎,現下又得官家親戴簪花,以後可謂是前程大好。”

又一身穿緋色襴袍的官員低頭拱手笑道。

陸敬慎滿麵春風,客客氣氣笑著向對方拱手回禮,“鄭尚書謬讚,息子有今日,全拜皇恩浩蕩。”

鄭儼又與他寒暄了幾句,便拱手離開,其餘官員大多都是阿諛逢迎之輩,草草客套了幾句也都相繼退去。

徐琢邁著四方步走了過來,一向不苟言笑的他,今日也極為高興,眼尾處都已經堆積了好幾道褶皺,“維民,你真是好福氣,停雲這下子可是連中三元!連中三元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從古至今,士子能連中三元者少之又少,陸敬慎心下喜極,在老友麵前也不再端著儀態,頓時笑得合不攏嘴,“我也沒想到停雲能考中狀元,懷瑾,我以前想著他隻要能進士及第,我就滿足了。”

徐琢又湊近一些,哈哈道:“這話可切莫讓旁人聽到,否則讓其他士子情何以堪,停雲自小聰慧非常,老師在世時都對他多有誇讚,也就你這個做父親的,眼裡看不見孩子的好。”

陸霄已於禦前對答回來,他提快步子,奔到陸敬慎和徐琢前頭,唇角微抬,拱手向兩人施禮。

陸敬慎看著陸霄滿頭紅花爛漫,與身上綠錦襴袍相映生輝,不由憶起年輕時候的自己,還有徐琢,熱淚盈於眼眶。

“懷瑾啊,看著停雲,我突然就想起了當年的我們。”

徐琢也是一笑,遙望起滿園春色,感傷時光如白駒過隙,“我又何嘗不是,先帝賜花、賜詩書,你我賦詩相贈,都猶如昨日。”

說完,他將視線落在陸霄身上,高聲讚歎:“不過停雲可比你我要強上許多,未及弱冠便高中狀元,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呐。”

陸霄再度施禮,“都是徐叔父與父親教導得好。”

徐琢笑道:“你這孩子,在我麵前就莫要自謙了。”

陸敬慎則不這麼認為,“懷瑾,你也是狀元出身,停雲能連中三元,如何能離得開你這個狀元老師,他所作的文章,行文走筆頗有你當年之風。”

陸霄挪動幾步,離父親更近一些,壓低聲音道:“爹,我有件事想與你說。”

陸敬慎光是看著他,心裡就沒來由地高興,“何事?你且說吧。”

陸霄暗暗看了眼徐琢,把父親往旁邊拉了拉。

陸敬慎起初還有些疑惑,隨後便聽到陸霄低聲耳語:“如今孩兒已考中了進士,想請父親在徐叔父麵前再提一提當年定下的娃娃親,看看是否還作數。”

聽完這話,他笑得更加開懷,當即應了下來:“好好好。

徐琢看著他倆撇下自個兒說悄悄話,眉毛一凜,問道:“你們父子倆在說些什麼我不能聽的?”

陸敬慎笑嗬嗬地跨邁過去,“懷瑾,沒什麼你不能聽的,此事啊,我正要與你商量。”

徐琢疑惑道:“何事?”

陸敬慎清清嗓子,湊過去低聲笑說:“自然是兩個孩子之間的事。”

其實徐琢已經猜到了大概,隻是故意裝作不知,“兩個孩子怎麼了?”

陸敬慎斜眼瞥著他,“怎麼?還想抵賴不成?”

徐琢揣著雙手,抬眼看向身旁花枝,“你幾時見過我抵賴?有何事直說便是。”

“娃娃親,”陸敬慎笑道,“停雲方才就是催我跟你提娃娃親的事兒,這不,我先問問你的意思。”

徐琢本就看好陸霄,自然也十分滿意讓他作為女兒的夫婿,也跟著笑了起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那我回去便選個好日子?”

徐琢覺得兩個孩子從小就感情深,成親是早晚的事兒,遂點了點頭。

陸敬慎扭頭看向陸霄,也笑著點了點頭,表示徐琢已經同意了。

陸霄眸光微動,欣喜萬分,拱手向徐琢施禮拜揖,“侄兒多謝徐叔父成全。”

這時,跟在趙珩身邊服侍的周內侍走將過來,他也麵帶喜色,不急不緩地向三人行禮問好。

幾人也都拱手回禮。

陸敬慎將臉上笑容收斂了些,“不知中貴人來此為何?可是官家有要事傳召?”

周內官笑道:“陸相公可是忘了這瓊林宴後還要作謝表?”

瓊林宴的最後,群臣需向皇帝表達感謝之意,其中一個重要環節便是寫作“謝表”。

陸敬慎恍然記起,忙道:“是是是,周內官好記性。”

可他又有些困惑,“隻是,這謝表,不是明日宴席入謝(4)後方才挑人撰寫?”

周內官點頭,又笑著答:“謝表向來是由文章最出眾的新登進士撰寫,陸相公,令郎連中三元,官家這幾日多次品讀令郎的文章,譽不絕口,方才又聽得令郎在席間作的詩篇,甚為欣賞,當即定下人選非令郎莫屬,故而差我提前告知。”

陸敬慎再次恭身施禮,“多謝周內官,我替息子謝過官家抬愛。”

陸霄也施禮拜謝。

話已帶到,周內官笑了笑,便轉身離開。

陸霄本想隨父親與徐琢回府,怎料同在國子監讀書的鄭琦邀他今晚向國子監的老師陳愈登門致謝,他也隻能拜彆兩位長輩。

徐琢與陸敬慎杵在原地相談了一會兒,隨後肩並肩往苑外走。

兩人沒走幾步,便見肅國公劉圭一路小跑,徑直衝到兩人麵前。

劉圭伸出手臂攔下徐琢,隨後拱手賠笑:“徐禦史。”

徐琢眉峰蹙起,不想理會於他,故而把步子趕得更快。

此人一來,嘴裡準吐不出什麼好事兒,陸敬慎便也緊繃著臉,冷聲質問:“肅國公這是來做什麼?”

劉圭轉頭笑道:“瞧老夫這記性,還未恭賀令郎高中,陸相公,對不住,對不住了。”

他答非所問,陸敬慎不想跟他多費口舌,也甩袖而走,向前追趕好友的步伐。

“徐禦史慢些,慢些走,老夫年紀大了,跟不上啊,”劉圭滿臉焦急,在後麵提著袍子邊走邊喊:“子不教,父之過,逆子今犯下大錯,我為人父,亦推脫不得,今日是特地來向徐禦史賠罪的。”

這套說辭徐琢已經聽他說膩了,心中更是氣憤難忍,冷哼一聲,繼續快步往前。

劉圭氣喘籲籲道:“徐禦史且消消氣,我已將那逆子狠狠打了一頓,他已知錯,我......”

他正說著,不料趙洵湊了上來,抱著雙臂,陰陽怪氣道:“肅國公好手段,知此事者少之又少,你卻在這兒言說,真是生怕旁人不知啊。”

劉圭被他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不停緩氣,“寧王這是說的哪裡話,老夫是真心實意向禦史道歉,我家則茂心性不壞,隻是頑劣了些。”

趙洵臉色黑沉下來,故意拔高聲音,“劉圭,誰家的好兒郎像你家二郎那樣,在國子監欺淩貧弱士子不說,還開了五六家青樓楚館。”

此話一出,周圍的官員紛紛回頭往他們這邊看。

這事兒不算稀奇,京中官員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是被人當眾揭露,劉圭麵上還是有些掛不住。

趙洵擰緊眉毛,摸著下巴低頭思考,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故作驚詫,大聲道:“你家二郎還拐賣良籍女子,嘖嘖嘖,這要是讓禦史台知道了,隻怕以後你都不得安寧了。”

徐琢止住腳步,板著一張臉,厲聲發問:“肅國公,寧王所說,是否屬實?”

劉圭無法反駁,眯起那雙小眼睛,不得不賠笑道:“徐禦史明鑒,也不知寧王是從何處聽來的風言風語,我家二郎頑劣歸頑劣,但所做之事,皆在律法之內啊。”

徐琢拂袖冷哼,顯然不信他的說辭,先前崔內知已查到那兩人是人牙子,並仗著肅國公嫡子的勢為所欲為,雖然證據不足以指向劉密拐賣良籍女子,但那兩人在趙洵手中,趙洵這般說,必然是從他們嘴裡問出了什麼。

劉圭也彆無他法,隻能甚是客氣地笑了笑,而後扼腕歎息,“老夫所說皆是實話,逆子縱容下人,險些折辱令嬡名節,老夫也深感愧疚,所以……老夫還是想擅自做主,給兩個孩子說個親,不知徐禦史考慮得如何了?”

趙洵連連咂舌:“哎呀呀,劉圭,你這算盤打的可真是響,你那嫡子不學無術,吃喝嫖賭樣樣都沾,你這到底是賠罪,還是誠心禍害徐小娘子?”

雖然被這樣拆台,但劉圭仍舊不死心。

“這......徐禦史若是瞧不上則茂,我家則淵品性純良,為人謙恭溫良,與令嬡亦是相配。”

趙洵摸著下巴,繼續點評:“你那庶子太過懦弱,在府裡慣被嫡子打壓,徐小娘子若是嫁了過去……”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故意將語調拖長:“隻怕是備受磋磨啊。”

劉圭攥緊衣袖,心想趙洵何時把他家情況打聽得這般清楚,但當著諸多官員的麵,又不敢發火質問,一時語結:“你……”

趙洵唇角微微勾起,輕聲道:“肅國公怎麼不說話了?難不成被我說中了?”

陸敬慎橫眉冷哼:“肅國公若真心想向徐禦史賠罪,也該是登門致歉,偏偏每次都挑在人多眼雜的時候,便彆怪我們不給你麵子。”

“陸相公,這就是你冤枉我了,”劉圭委屈極了,當場反駁:“我如何沒登門?是徐禦史閉門謝客,我進不去啊,也隻能在上朝下朝的時候提一嘴。”

知他惺惺作態,徐琢不屑與之爭辯,“肅國公,小女婚事已有著落,以後無須再提此事。”

劉圭皺眉,攆上去追問:“這……令嬡何時說的親?老夫竟未曾聽說?”

“我和徐禦史十餘年前便將親試商定下來,”陸敬慎瞥他一眼,“怎麼?難不成還要專門向肅國公報備一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