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1 / 1)

薄荷新綠 白鳥一雙 5635 字 11個月前

許佳寧當然知道,霸淩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因為她曾短暫地經曆過。

她已經有很久沒聽到這個詞,沒回憶過那件事了,現在牽動回憶,才恍然發覺自己好像什麼都沒忘。

那大概要追溯到初一剛入學的時候。

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她和媽媽一起去三亞旅遊,回來後變黑了好幾個度,還因為近視配了副黑框眼鏡。

她不喜熱鬨,剛進班時不認識人,索性就一個人行動,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兩耳不聞窗外事。

她不知道她會被人注意到。

班裡的幾個男生起了搞惡作劇的閒心,對著所有女生評頭論足,正在評選“四大美女”。

許佳寧也中了選。

這事情是榜單中的另一個女生告訴她的,最初她不太懂是什麼意思,看到女生哭了,她才明白過來,“四大美女”是一種反諷。

原來在那幾個男生眼中,她們是全班最醜的四個女生。

當時許佳寧的心驚了一下,從未想過同齡人的惡意會有這麼大。

和盛中學不是什麼不好的學校,據她了解,那幾個男生也並不是所謂的差等生。

許佳寧始終沒法想明白這件事,隻有把一切的難受都咽進肚子裡。

認真聽講,學習,一切如常。

回答老師問題時,她偶爾能聽到有個男生在笑她,好像在小聲叫著給她起的外號。

她強忍著胃裡的翻騰,繼續回答問題,不給一點眼神,沒有如男生期待的那樣落下一滴淚。

至於這場無緣由的言語霸淩是何時結束的,大概是直到開學第十天。

那天語文老師講到一首現代詩,當堂布置了仿寫。

時間緊,且是大家都沒有嘗試過的事,當老師開始喊人起來時,同學們沒有幾個寫完的,全都埋著頭。

許佳寧第一個舉了手。

她輕聲地念出了自己仿寫的詩,韻律很好,流暢自然,帶著天然的詩意。

念完後,她如往常那樣坐下,然後抬起眼看向前方時,看到了語文老師目光中的讚賞。

被讚賞,被鼓勵,是那時的她最需要的。

教室裡響起幾聲清脆的掌聲,是來自語文老師的。

“原來咱們班還有位詩人,寫得這麼好。”那位卷發的女老師笑著號召大家,“來,我們一起給她鼓個掌。”

教室裡響起重疊在一起的洪亮的掌聲,是來自全班的。

後來的日子,好像是真的一切如常了。

許佳寧又去醫院認真驗了一次光,才發現是假性近視,及時治療後,那副黑框眼鏡很快就摘下。

而那被曬黑的皮膚,好像沒到一個學期就白了回來,她很漂亮,看起來和剛入學時就像兩個人。

“四大美女”的言語霸淩,也跟著消失不見,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許佳寧思考過消失的原因。

漂亮回來的容貌,她摘掉的眼鏡,白回來的膚色。

但她知道,這些都不是。

如果一定要找個消失的理由,她更願意歸因於語文課上響起的掌聲,驅散了那些人對她的輕蔑。

可事實上,她不用找理由。

她從頭至尾沒有做錯任何事。

霸淩他人這一行為,隻需要心生惡意,從來都不需要彆的理由。結束霸淩也是一樣。

那幾個男生不過是覺得無聊了,自動結束了這場本就莫名其妙的言語霸淩。

所有人都像是忘記了這件事。

許佳寧自己也忘記了。

她從來都很樂觀堅強。往後的三年裡,她延續著小學的優秀,當了三年的年級第一,又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入寧遠中學。

在一眾同學統一的印象裡,她是個聰明漂亮的學霸。

後來畢業那天,翻看班裡拍的照片時,許佳寧想起些什麼,指著剛入學時拍下的那張像素有點模糊的班級合照,和周圍的同學們講,那個角落裡戴著黑框眼鏡,又黑又瘦的女生是她。

眾人都笑了,壓根不信她的話,直說不可能。

許佳寧也笑了笑。

這件事老師不知道,父母不知道,甚至她最好的閨蜜溫舒白也不知情,知道的隻有她自己。

時間一久,她早忘了當年那幾個男生是誰。心中也總在安慰自己,幾句話而已,並不是什麼實質性的傷害,沒人打她,也沒人真正罵她。

隻有起哄的外號和那句“四大美女”。

可言語霸淩就不算霸淩了嗎?

精神上的被淩虐,比之肉/體,好像沒好到哪裡去。

如果世界上有一種人許佳寧永遠不會諒解,那就是霸淩他人的人。

初中往事翻湧出來,此時已坐在高中班級裡的許佳寧,鼻子酸澀得厲害。

她實在不願看到,薛瞻會是她平生最恨的那種人。

上課鈴響後,周圍的談論早就跟著戛然而止。

許佳寧卻忍不住回憶起她所認識的薛瞻。

從第一麵的排場大、愛裝酷,到第二麵的仗義相助,許佳寧怎麼都無法把“霸淩”這個詞與薛瞻聯係起來。

蘇知魏的一席話,終究是一麵之詞。

既然他說薛瞻霸淩人的事貼吧上有,那互聯網的記憶確實更可靠些。

先入為主,盲目聽信,絕對不是她的風格。

許佳寧很快就恢複了以往的冷靜,打算用手機自己查證這件事。

物理老師正在上課,而她第一次在課上,偷偷摸摸去找書包裡的手機,左右都不見,手感很平,隔層空空蕩蕩。

每天都帶的手機,偏偏她今天忘了帶。

許佳寧不由懊惱起來,情緒卻不能擺在臉上,生怕被老師和同學看出,於是隻能努力讓自己暫時忘掉這件事,不去多想,專心聽課。

但好像很難忘掉。

到了晌午,和喬木然一起在食堂吃飯時,許佳寧仍牽掛著這件事。

喬木然一邊吃,一邊玩手機,許佳寧吃飯速度比一般人都快,此刻早停了筷子,正喝著酸奶。

猶豫幾番,她還是開了口:“木然,我能借你手機用用嗎?我想查個資料。”

“行呀,給你。”喬木然爽快地遞給她。

許佳寧直接打開了網頁版貼吧,找到南城二中後,輸入“薛瞻”和“霸淩”兩個詞,沒有結果。

然後她試著單輸入“薛瞻”,沒幾秒,便出來了十幾個帖子。

許佳寧按時間排序,從近往遠看,看到前麵的帖子基本都是一些女生在議論薛瞻,說他長得帥,氣氛和諧又有趣。

她不覺鬆了口氣,心裡的石頭卸下一半,繼續往下看。

在看到最後一條帖子時,目光一滯。

時間是去年,標題是“初三八班薛瞻打人好狠啊,沒人管嗎?”。

她急忙點開,看到裡麵帶著幾張圖片,光線模糊,好像是晚上拍的,而那光線基本照在了眉眼處。

她對那雙丹鳳眼記憶很深,所以她一眼就認出了,打人的確實是薛瞻。被打的那個男生無助地躺在地上,臉上全是血。

薛瞻完全占據上風,背後還站著好幾個男生,甚至還有體格壯碩的大人,一起圍著地上的男生。

單看照片,再回憶蘇知魏的那番話,好像真的對應上了,薛瞻找了一群人,一起霸淩一個男生。

許佳寧的手發了抖。

她迅速瀏覽著網頁下麵的回帖,可是隻有寥寥幾條,幾乎拚湊不出事情發展的經過。

“為了什麼事啊?真嚇人。”

“這年頭富二代真的好囂張,地上的人還好嗎?”

“這就是薛瞻,但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

看到這層時,外麵顯示有樓中樓,可許佳寧點開後,卻是空的。

回帖似乎有被刪除的痕跡。

會是另有隱情嗎?

許佳寧最慶幸的一點,就是自己多年以來養成的冷靜。

麵前的有圖有真相,換了彆人有可能就會深信不疑,可她卻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認真分析。

這樣的惡性事件,怎麼看都不應該這麼一丁點頂帖。這麼清靜,實在詭異。

而且許佳寧注意到了頂貼的時間,基本都是發帖的當天。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又如何了?

“佳寧,佳寧?”喬木然的手已經在她麵前晃了又晃。

“哦,手機還給你。”許佳寧把瀏覽記錄刪除後,將手機交還。

“你在查什麼資料呢?”喬木然疑惑,“看你表情好嚴肅。”

“沒什麼。”許佳寧遮掩過去,“有個數學公式我記不太清了,就查證一下。”

“真是夠了,許佳寧。”喬木然捂住耳朵,假裝懊惱道,“午休時間,禁止談論學習。”

許佳寧被她逗笑了,連忙道:“好,不談不談。我再買杯酸奶給你賠罪。”

雖是朋友之間的一句玩笑話,但許佳寧還是起身去給喬木然買了酸奶。

一來一回,喬木然這邊也吃完了飯,還把餐盤放回統一收納處,然後跟許佳寧會合。

回到班上時,教室裡的人還很少。

許佳寧看了眼後門角落,薛瞻不在,可能是去找唐老師默寫詩歌去了。

她又看了眼黑板上的課表,上午的全被擦去,隻剩下下午那兩行小字。

一節數學課,然後就是班會,今天大概會放學早些。

喬木然顯然比許佳寧更有興趣,拉著她猜測起班主任班會上會讓大家乾什麼。

許佳寧想了想,羅列著可能性,左不過就是分發些紙張卡片,寫寫人生目標之類的,這屬於高一開學班會的常規操作。

這也和第一天時楊雪青講的話相符合。

果然,到了班會開始時,楊雪青捧著厚厚一遝定製卡片走進來,喬木然拿到手後,直呼許佳寧為預言家。

喬木然好一番冥思苦想,依然沒想到自己的人生目標,於是拍了拍許佳寧,小聲問她,試圖從她那兒得到些靈感。

許佳寧倒是坦蕩自然,把卡片直接給喬木然看。

隻見上麵寫著“考上清華”四個字,右下角還大大方方地注明了她的名字。

大概隻有許佳寧,才會這麼自信地在高一就這麼寫,且班裡人也不會懷疑她的能力。

寧遠中學每年都有學生能考入清華。多時有過三五人,最少的屆也有一兩個人。

許佳寧這個年級第一,隻要保持住她現在的水平和名次,將來實現這個目標,就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難事。

“哎,本來還想和你一個大學呢。”喬木然長歎一口氣,“看來做不到嘍,我將來絕對孤家寡人。”

許佳寧開口安慰她:“我也不一定就是這個,將來的事說不準。如果真不在一個學校,那在一個城市也有可能呀。”

“那也行!”喬木然轉悲為喜,“有哆啦A夢·許在,我的生活一定豐富多彩。”

“想得夠遠啊你。”蘇知魏湊過來湊熱鬨,衝著喬木然賤兮兮地揚了揚他的卡片,“要不你填我的學校?”

喬木然看他也寫了TOP10的大學,嘴角抽了抽,冷嘲熱諷道:“你還是每天燒香拜佛,祈禱自己先能考得上吧。”

三人說話時,南楓始終不發一言,隻低頭思索著自己的目標。

他甚至特意用彆的紙打了草稿,但好像怎麼寫都不滿意,於是一次次用筆劃掉,到頭來,那張卡片上還是空空蕩蕩。

又過了五分鐘,楊雪青就讓每組最後一排的人開始收卡片。

一直收到第一排時,喬木然和南楓才相繼寫完,匆匆忙忙交了上去。

當楊雪青手握四十一張卡片,站在講台上靜靜望著眾人時,許佳寧隱隱察覺到了她的意圖。

下一秒,她果然開口:“本來我打算直接收上來,存放在我這裡的。但剛才看到大家討論得這麼熱鬨,我就來征求下大家的意願。”

“我想現在念一念每個人的人生目標,然後把這些目標全都貼在側麵的那張黑板上。當然,如果有人不願意公開,想自己收著,那可以現在舉手。”

楊雪青掃視眾人,全班人中,隻有南楓一個人舉了手。

於是楊雪青依照承諾,把南楓的那張抽了出來,還給南楓本人。

“下麵進行今天班會的第一項,由我來讀高一一班同學們的人生目標。”楊雪青緩緩道。

隨後所有人都顯得有些緊張和期待,方才有的人深思熟慮,有的人隨手一編。

寫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楊雪青一開口,說出“人生目標”四個字,一下子平添了太多的鄭重。

這本就該是一件十分認真的事。

薛瞻所在的靠牆那組,被摞在最上麵,而薛瞻收東西時,順手就把自己放在了第一個。

楊雪青將卡片拿在手裡,情不自禁就笑了一下,平複心情後,她道:“薛瞻同學的人生目標很有意思,可能也挺讓人羨慕嫉妒恨的。”

“他寫的是,繼承家業。”

幾乎一字一頓,楊雪青笑著念道。

台下的許佳寧卻沒有和眾人一起笑。

細細想來多麼神奇。

“考上清華”與“繼承家業”,她與薛瞻,他們的人生目標同樣是四個字,卻意味著完全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