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燥熱的殘夏。
窗戶全都大開著,班裡後黑板旁的那台舊空調,降溫效果極差,還不如頭頂的六個風扇齊開立竿見影。
於是“吱呀吱呀”聲,和著窗外樹上的鳥鳴,同班裡的喧鬨人聲彙在一起,伴著筆蓋敲擊在桌麵的“嗒嗒”。
而許佳寧正望著薛瞻的眼睛。
那是一雙森冷的丹鳳眼,眼尾上揚,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翹起,眼波流轉間,顯得貴氣高傲,又疏離神秘。
而此刻,他的笑衝散了那份長相自帶的冷峻,眼神清澈而柔軟,任誰看了可能都無法對他冷臉。
但或許正是因為前兩次見麵時,有墨鏡遮擋,他們說話才那麼自然隨意。
如今直麵他,許佳寧心中倒是突然多了幾分陌生。
“我本來就沒打算收你作業……”她低聲答了句,就匆匆轉身,往班門口走去。
“哦。”
見她走了,薛瞻重新趴在了桌上,將雙臂懶洋洋地搭在桌麵上。
張揚原以為薛瞻會繼續睡覺,可預備鈴打過後,薛瞻竟坐了起來,手裡攥著筆,還翻出了數學必修一,破天荒看起書來。
太陽難道打西邊出來了?
與此同時,抱著卷子出門去老師辦公室交作業的許佳寧,又將卷子抱了回來。
楊雪青跟著也走進教室,一邊讓小組長分發各組的卷子,一邊解釋著:“這次作業我就不改了,同桌交換,我來念答案。”
楊雪青掃視教室一圈,不知是夏天的悶熱本就容易滋生倦意,還是這幾天學生們沒習慣早起,班上哈欠連天。
“大清早就這麼困嗎?”楊雪青問。
“楊老師,昨晚做卷子做的。”張揚立刻就在倒數第二排半開玩笑地接了話。
周圍頓時響起哄笑。
張揚成績下遊,但性格活潑討喜,在班上是活寶一般的存在。
楊雪青單衝著他能活躍班裡氣氛這一點,也就不同他多計較。
“真沒看出來張揚做卷子這麼認真啊。”楊雪青走下講台,在最近處的許佳寧課桌旁停下,在視線範圍之內,她終於瞥見最角落處多了一個薛瞻,跟著輕笑道,“今天薛瞻來了?”
“班裡其他同學互相都認識了。薛瞻,上來做個自我介紹?”楊雪青看向眾人,“剛好大家犯困,講幾句話給大家醒醒神。”
許佳寧聽了班主任的話,覺得有趣。
被班主任寄予此等“厚望”的薛瞻,此刻倒像是一株可以使人清醒的薄荷。
薛瞻也沒推拒,直接起身走上了講台。
楊雪青看他眼神在找著什麼,就將手裡的粉筆遞給他,而他眼疾手快,倒是直接從粉筆槽裡撿了一根。
他抬手寫下兩個字,動作行雲流水。
許佳寧看著黑板上的“薛瞻”,才知道他寫得出一手漂亮的行楷。
和他的人一樣,肆意灑脫。
和她一樣驚訝的,還有班裡的其他人,包括楊雪青。
同齡人大多隻會把字寫得端正,以求取考試時的卷麵分,沒特意練過,應該寫不出這種既有行楷之型,又有自家之風的一手好字。
“可以呀。”楊雪青讚歎道,“不過薛瞻,你的數學成績如果能像字一樣漂亮,那更好。”
後一句像是一句不經意的調侃。
但許佳寧其實明白,楊雪青是有意這麼感慨。
她隱約記得薛瞻中考各科的成績,在總分班裡倒數第一的情況下,薛瞻的數學極度偏科,成績最差,差點沒有及格。
安排好的一周補課,薛瞻前四天都沒參加,無形中又落下了進度,班主任當然會急。
然而這樣當眾被說,多少都會有傷麵子,許佳寧不由看向薛瞻,不知道他會做何反應。
麵對調侃,台上的薛瞻麵色不改,隻懊惱著道:“楊老師,數學可比練字難太多了。”
楊雪青笑了笑,沒再說話。
薛瞻接著道:“大家好,我叫薛瞻。前幾天身體不舒服,沒有過來補課,和大家還都不熟,但我很高興能和在座的所有人待在一個班,還有楊老師。”
他口中說著楊老師,可眼神卻不著痕跡地悄悄落在楊雪青旁邊的許佳寧身上。許佳寧瞧見了,倒是微一觸碰就低下頭,用手托著下巴,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班裡的同學因薛瞻的話而鼓起掌。誰都喜歡散發熱情的人,年輕的學生們尤為如此。
“行了,下去吧。我們開始講卷子。”楊雪青用眼神示意他。
班裡方才響起的掌聲還未徹底停歇,走下講台的薛瞻大膽地討要起“特權”:“楊老師,我沒卷子,能找人借我一張嗎?”
“給你。”楊雪青隨手就把備用的一張空白卷子塞給他。
“空白的我跟不上啊。”薛瞻又有意見,“還有彆的嗎?”
楊雪青掃了一眼,隻見全班都是兩兩坐在一起,隻有許佳寧的同桌,也就是數學課代表今天上午請了假。
“那就拿上筆暫時坐到許佳寧旁邊吧。”楊雪青指了指,“你們倆看一張卷子。”
“好嘞。”薛瞻輕快地應了聲。
一分鐘後,薛瞻就這麼光明正大地坐到了許佳寧右邊的座位上。
講台上楊雪青正要求全班交換卷子。
怕薛瞻看不清,許佳寧主動把卷子往右放。
薛瞻的指尖按在卷子上,卻突然把卷子抽走了。
“你乾嘛?”許佳寧小聲問道。
“沒聽老師剛才說嘛,讓交換改卷。”薛瞻答。
許佳寧望了他一眼,實在沒明白他的腦回路:“你又沒卷子……”
本來就是兩個人看一張卷子,還交換個什麼勁兒?
薛瞻卻透著一股執拗,硬是要幫她改,忽覺手上一空,過來倉促,沒有拿紅筆,他就朝著許佳寧攤開了手心,抬抬眉,輕聲請求:“能借我根紅筆嗎?同桌。”
他叫得那麼自然,讓許佳寧都快忘了,他們不過是臨時坐在一起。
許佳寧最終無奈地把自己的紅筆遞了過去,安靜地看著他改卷。
楊雪青依次念出答案,薛瞻手中的紅筆在卷子上沙沙作響,從一端到另一端,筆尖全是相同的弧度。
幾分鐘就改完了,全是選擇題,但難度參差不齊。
薛瞻停筆,將卷子重往左挪時,楊雪青開始統計正確率。
最終題全對的,隻有許佳寧。
“最後三道題還是很有難度的,等會兒我仔細講。”楊雪青道,“許佳寧,你過會兒也講講你的做題思路。”
許佳寧點了點頭。
她始終坐得很直,上數學課時大腦總能特彆清醒,出於對數學的喜歡,她甚至會有點興奮開心。
而一切誇獎,她都習以為常,經曆了將近十年的類似的事,心情上自然沒什麼波動。
如果硬要細究什麼特殊的牽動,那便是她卷子上新添的薛瞻紅筆批改的痕跡,就在她隨手寫出的每道題的演算過程旁。
是一整麵的流暢的對勾,弧度有股說不出的絲滑,簡直像教齡十年的老師批改的。
許佳寧的思維很活躍,一邊聽講,一邊還能有些餘力順便觀察著薛瞻的聽課進度。
抬眼望去,薛瞻正在拿著新本子認真記筆記,字寫得又快又好,一排排數學公式在紙上跳躍著,成型後卻又那麼一目了然,整齊到如同印刷的字體,但有著筆鋒,瀟灑利落。
許佳寧一時好想問問薛瞻,字到底是在哪兒練的……
她也能寫出娟秀的楷體,沒那麼多棱角,相對圓潤工整,在作文格子裡最是醒目,倍受語文老師的好評。
但她自己卻覺得這失了個人特色,隻能算應試字體,平時日常生活中寫著就少了她想要的感覺。
為了照顧到班上的每一個人,班主任講起題來非常細致。
第一節數學課很快就結束了,可卷子隻講到三分之二,隻好留到下午班會前的那節課繼續講。
下節課上語文,語文老師一向踩點到,同學們也就有了個相對充裕的課間。
許佳寧又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薛瞻,發覺他還沉浸在記數學筆記中,也就沒忍心開口趕他走。
而是從書包裡翻出語文必修一,還有老師特意讓準備的文言文筆記本。
無聊之下,她又拿出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桌麵攤開。
“許佳寧,這道題我沒聽懂,你能再給我講一遍嗎?”薛瞻突然湊到她那邊,低聲問她。
從上學開始,許佳寧就受不了這種渴望知識的真誠眼神,於是合上小說,立刻扯過一張草稿紙,就開始給他講題。
“同桌”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詞彙。
無需任何理由,就可以這麼坐在一起,肩並著肩。
哪怕它是臨時的。
許佳寧講題時有種化繁為簡的能力,再枯燥的數學題好像也能抽絲剝繭,找出一條清晰的思路,順著思路展開。
薛瞻正認真聽著,旁邊突然多了一個人,映下一片陰影。
“你誰啊?”
薛瞻開口就帶著被打擾的不爽,冷冷望著麵前那個陌生的男生。
許佳寧在旁尷尬地介紹:“那個……薛瞻,這是我同桌,南楓。”
她話音一落,薛瞻便將快要脫口而出的話全都咽了下去,看了南楓一眼後,躊躇片刻,才慢慢站起身,不情不願地拿著紙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為期四天的相處中,許佳寧對南楓的印象,就是很要強,學習很刻苦,但身體高瘦單薄,還患有哮喘。
今天上午請假,就是因為南楓的媽媽給南楓掛了專家號,要去醫院看呼吸內科。
但許佳寧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出於對同學的關心,許佳寧問了句:“你好點了嗎?這麼著急就回來。”
“醫院沒去成。但我本來就好的差不多了。”南楓側過頭,說起話來,仿佛理所應當,“總不能你們都在學習,我一個人落下吧。”
“哦。”許佳寧看出他對功課緊張在意的樣子,沒再說話。
然而片刻後,南楓又開了口,這一次是對準了她。
“許佳寧,你也不用這麼懈怠吧?就差二十多分而已,小心我超過你。”
正在捧著小說《傾城之戀》開始看的許佳寧,抬起了頭,眼神無比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