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屋簷積水猶斷未斷,鎮裡的小攤鋪子都關了門。
已是五月末端,今兒就是前往北嶺的日子。
北嶺在大周的最北邊,鄰著羌族和北國,常年冰雪,不見淮州的溫暖。
李家早早收拾好衣物,等吃了最後一頓中飯,和家人告彆之後便要一路往上,向最北邊的地方去。
戰馬貴,隻有領頭的將軍有,其他士兵隻有跟在將軍的馬後麵,守著跟他們一同前行的糧草物資徒步而行。
“大牛他都二十了,家中都還沒有一個媳婦,往後也唯有我和老頭兩個人在家中。隻願等到將來建功立業回來好成家,就是不知還能否遇到好姑娘。”李大娘抽著淚。
旁的人家都是家裡有好幾個兄弟,才會有一個兩個想為家中爭光,這又非強製性的,戰場上刀劍無眼,她隻怕萬一出個好歹,她連最後一麵都送不到。
“大牛是去建功立業,將來回來說不定能混個官當當,怎怕討不到媳婦。”李大伯抽著煙,目光落在蘇眠雪身上,輕歎了口氣。
此行路遠坎坷,去時艱辛,回時艱辛。
蘇眠雪已有十六,何來五年十年,隻怕再次相見已做他人妻。
“娘,你且在家中和爹放寬心。我們這些都是沒受過訓練的,去也是守城門打雜,若是兒子不努力,連戰場的邊都摸不著。”李大牛心虛說著。
蘇眠雪七竅玲瓏,在景鄉鎮也混了些名堂出來,看準了李大牛是個隻會乾,後邊的事一概不管的性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良心,李大牛為她乾了不少事,她花點心思打聽,臨時的又非強製性的招兵果然沒啥好處,說白了就是湊個人頭,將來估摸著連把刀都摸不上。
兵器都是有限的,打造一把弓,一把佩劍,花得都是國庫裡的銀子。
今年年初提了稅率,管著景鄉鎮的縣太爺又悄悄提了些,在國家太平時增稅,定然是要發生什麼事,打仗還是什的,便不關百姓的事。
她提前和上頭人打好關係,在路上好給他幾分照拂。
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幾身換洗的貼身衣物,還有肉油餅。
肉油餅保存好能放好兩天,等到下次要吃,放在飯簍裡熱一會便能吃上。
蘇眠雪承了李大牛的要求,攬下了做餅的活。
麵粉中加了溫水,兩勺鹽,揉成麵團後放進盆裡,在麵團上蓋布發酵。
麵點類的口感,全靠麵團發酵的好不好,不能太乾也不能太濕。濕了不能發酵,乾了容易死麵,拿在手裡不沾手,表麵光滑的做出來口感才會勁道。
裡麵的餡料是小蔥肉,淋了雨的小蔥尤其翠玉,切碎了和在肉中,加了鹽和醬油來調味,滿是辛味刺激著鼻尖,忍不住吞咽分泌出的唾沫。
麵團發酵好後,擰成幾個小團,擀圓了舀上滿滿一勺的蔥肉,像包包子一樣封住,兩掌心按住,壓成一個鼓囔囔的餅。
鍋裡的油是菜油,古代的油種類多,但總歸是一樣稀罕物,隻有到了逢年過節,祭祀時才會用油炸了果子送到菩薩祖先麵前,以示對於信仰的虔誠。
鍋裡的油堪堪夠炸三個餅,從早上炸到中午,金燦燦的油變了色,透著黃澄橙的光澤。
炸好的餅擱在鐵框裡瀝油,等油瀝乾淨,餅也剛好涼了。
放進嘴裡嘎吱一聲,外麵焦黃酥脆,裡麵白花花的麵團拉起絲,蔥葉附在麵餅和肉上,汁水從餅縫裡流出。
二丫被燙的舍不得鬆嘴,大著舌頭一個勁喊:“燙,好燙。”
肉沫又香又鹹,麵粉與蔥花、油脂的巧妙融合,吃在嘴裡又酥又軟,油香味四處飄逸,二丫恨不得自己多長兩個肚子再吃一個。
蘇眠雪摸摸她的腦袋,又圓潤了些,以後要多出去跑跑,提前適應下去學塾的路。
涼透的餅紮在牛皮紙裡,再拿布包裹起來,塞在包袱的最上層,和衣服隔著紙和布,也不怕漏出來弄臟衣服。
……
等到了時辰,負責招選新兵的小將已經等候在招兵榜,鎮裡一共四十七人。
過了南橋,便是向著城裡的官道,隻能遠遠瞧著離去的背影。最後隻剩那棵,默默守著離開家鄉的孩子,保護他們一路平安的大榕樹。
李大牛手裡的錦盒滑溜溜的,檀色的盒子上麵嵌了銀色的花,淡淡的梔子香從盒子裡溢出味。
果然同香閣的老板娘所說,就是放個半載不開蓋,這氣味都不會跑。
“眠雪妹妹。”
榜前圍了一圈烏泱泱的人,都是和李大牛一塊同行的,和他們送彆的親人。
“有什麼話都快些說,還有一刻鐘就該走了。”負責招兵的小將手裡牽著一匹馬,衝那些漢子們喊道。
“有什麼話便說吧,人都要走了,還藏著掖著做什麼,難不成我是你肚子裡的蛔蟲,還能知道你在想什麼。”蘇眠雪抬了幾分笑意,“手裡的盒子都要被你摸化了。”
手裡的包袱有些重,也不知李大牛帶了什麼,早知道就不提什麼要幫他拿得豪言壯語。
“眠雪妹妹……”
李大牛不善言辭,他跟裴攸比起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裴攸時而的優越令他自卑,他站在蘇眠雪身邊,透來了目光叫他無措。
“在香閣選得簪子,覺得稱你便買回來了。”手裡的檀色盒子在陽光底下亮悠悠的,李大牛擦淨上麵的汗,遞給她,“你瞧瞧喜不喜歡,是蝴蝶的。”
蘇眠雪是個姑娘,她自然是喜歡打扮的。
打開檀木盒子,裡麵是一支銀色的蝴蝶簪子,和一瓶梔子花的手油。
李大牛說:“先生說,要將東西留在最後,要分彆的時候送出去才會記得深刻。所以我把簪子和梔子花手油留著,等到今天才送你。”
哪裡來得歪理。
蘇眠雪摩挲著手油,打開蓋子是濃烈芬芳的梔子味,味道重,卻不熏人,相反抹在手上,能留好久的味。
“簪子很好看,手油也不錯,我都喜歡。”這些無一例外都是下了心思的。
難為李大牛連女孩的手都沒碰過,還知道手油這種東西。
“香閣的掌櫃說,縣城裡的夫人小姐都會買她家的手油,不僅味道香,還好用嘞。”
“我都喜歡”聽上去就像是一把細細的鉤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放在火上炙烤。
眠雪妹妹喜歡他送得簪子,隔壁的老先生還說了,簪子……簪子是定情信物。
以前他也送過簪子,但那會不懂,可眠雪妹妹七竅玲瓏,冰雪聰明,她次次都收下了自己的簪子,她定然是知曉的。
“妹妹將簪子收下,便是認同了我嗎。”
蘇眠雪抬起頭,李大牛在目光觸及的一刻便避了過去,從耳根到脖子都紅成了一隻蝦子。
“男子送女子簪子,寓意的是結發求得女子為妻。”婦人稍了一眼,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這位公子是要跟劉將軍去懸陽關吧,這一去少說也要三年五載,我瞧姑娘年歲也算不得小了,這公子是想姑娘你等他幾年,等他歸來時,娶你做娘子哩!”
婦人一針見血,戳穿了兩人之間宣說不得的,李大牛不敢承認的,埋藏在心底的話。
他起了私心,從阿娘第一次提到娶妻的時候,他第一想到的便是蘇眠雪。
隻是他家裡算不得殷實,蘇家開館子,要比種田賣菜卸貨的李家強。
蘇大伯嘴上不說,他也知曉定是不滿意他的。
任是誰家的閨女,都會想著選一個殷實的夫婿。
李大牛在鎮裡,算不得沒有小姑娘喜歡,隻是周國正處於百姓安康富足的時候,現在追求的是才子佳人,詩情畫意。
所以淮景書院的書生才是姑娘傾慕的良人,李大牛還夠不上大眾的門檻。
“還有要說得話都快些說!既然簽了名,以後便是個兵,進了將軍麾下隻要記得一點,那便是軍令如山,等到了點,立刻啟航!”
李大牛被這一句話突然點醒,在後頭催命一般,情動下握住蘇眠雪的手。
小小一隻,包裹在他的手裡,很軟,還有些涼,用點力怕捏疼了她。
現在不說,將來便再沒有機會了。
“眠雪妹妹,你會等我嗎,等我建功立業,等我給你掙個前程,風風光光回來娶你。”
“等你,要多久。”蘇眠雪撚著手裡的盒子。
有些重,裡麵明明隻有一支簪子,一瓶手油。
李大牛鬆了手,“三年,他們說要三年五載才能回來,那便給我三年的時間,等我回來我娶你。”他張了張口,有些沉重,“你若是等不急也沒關係,萬一我不是三年,而是五載,平平拖累了你,還給了你不該有的負擔,就是我的不是。你若遇到喜歡的人,隻要他待你真心便成,若沒有,將來我待你好好的。”
話說出口的那會便後了悔,他怎就如此自私,妄想拿一支簪子將蘇眠雪綁在自己身邊。
“眠雪妹妹,我不希望你因為這支簪子起了負擔,我希望你是開開心心地戴上它。”
李大牛收起不該有的眷戀,虛空握住手中早已散去的溫熱,隻留有指尖上的薄汗。
蘇眠雪捏住剛剛被他牽過的那隻手,還有些熱。
和她冰涼的手不同,李大牛的手跟火爐一般燙的嚇人,腦海中浮現著他的臉和話。
五月末的太陽有些大,連著下了好幾日的雨,今天出奇的熱,燒得她臉蛋通紅。
明明是類似求婚給個機會的話,在他嘴裡另類的純情,聽得她有些羞恥。
那邊已經在催,李大牛拿過自己的包袱。
蘇眠雪拉住他的的指尖,說:“大牛哥,祝你三年後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