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深夜寂靜的沒有一絲風聲,高聳的樹枝斜斜地在地上伸出斑駁的暗影,本就冷清的望梅軒更加空曠。
月色將跪在山腳下的人襯的有十分孤寂。梅清寒這次將他趕下了淩霜峰,他並沒有意外,因為每當他生辰這日他都會將院中所有人打發走,如果有人回來便會收到斥責。
夜無冥看了看夜色,身邊的陰影緩緩拉長,黑色的暗影漸漸凝成一道身影,年少的身體依然跪坐。他抬手化出一個金色鏤空麵具,覆在臉上。此時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前世端坐於鯤鵬之上佁然不動的魔尊,玄色暗紋長袍襯的他周身更加冷肅,鬼界尊主的氣勢儼然可見,隻是他重回少年修煉時日甚少,修為上還相差甚多,隻是他不能等了。
他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走到室內,環顧四周,忽然盯著一方硯台勾了勾唇角,衣袖稍動,隻見那墨色硯台便開始微微轉動,與此同時,書架旁應聲轉出一道石門。
他目光看向書架前方通體瑩白的玄冰佩劍無念,每當梅清寒打坐時,無念便被放在一旁,起著護主的作用。向前走了幾步,無念並沒有任何響動。
他掃了一眼腰間的黑色石頭,暗道當真管用。
夜無冥不著急進去,他在門口稍定,靜靜地聽著,像黑暗中的獵食者,有耐心的潛伏,忽然寂靜的石室中傳出了一陣壓抑的細喘,落入這靜謐的夜中,好像成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夜無冥推門進去,不算寬敞的通道極為昏暗,但是並不妨礙夜無冥的步子,畢竟他曾經久居黑暗。再往前走,石室中央依稀可見一盞微弱的燭光,暖黃的光線下一個紅色的人影蜷縮在石台上,血不斷的從他身上流出來,一直流到地上,地麵已經被染成紅色,可以看出是受了多年血的浸潤。
黑色的花紋沿著他的脖頸盤旋而上,血便從中滲了出來,一如當日碎魂台。石台上的人還在不斷的喘息著,像是在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看著梅清寒痛苦的樣子,黑暗中的男人沒有動作。他看著還在發抖的人,卻怎麼也無法和剛剛那般斥責他的人聯係在一起。他心理陡然升起一絲快意,曾經的漠視與苛待中的委曲與不忿鋪天蓋地而來,是拜這個人所賜。即使幼年已經滿腹心機,但到底是存了期待,期待這個人能對他好些。
在夜無冥在仙門初來乍到的時候,原本應該承載著不同意義的師尊二字將他推向了更深的黑暗,他接受了,心裡卻埋下了埋怨的種子。他對於師父這兩個字所有的期待都消失在了梅清寒當初冷漠的一眼中,那盤旋在心的憧憬一次又一次被掐死在了殘酷的現實中,夜無冥想憑什麼都對他如此厭惡呢。
再後來的相見又是那般情景,於是便生了恨。
陰森的鬼氣縈繞在他的心口,突然他就怨起來,憑什麼他要為這樣一個人跳了碎魂台,結束了那本該順遂的前生呢。他不知道現在他自己的神情多麼的陰森,扭曲的麵容如同地獄中的惡鬼看著自己的祭品。
陰森的鬼氣漸漸從夜無冥腳底浮起,殺了他吧,他聽見耳邊有人這樣說,這樣狠心的人,他是那個人又如何,他後來的做法隻是因為他愧疚,但是他之所以會被罰跪歸根結底不還是拜他所賜。但是心理又有一個聲音在說,或許不是,或許他有苦衷呢。
夜無冥一張臉冷硬而麻木,他的手悄悄的伸向還在顫抖的梅清寒,但是還未觸到他,就陡然被一雙手攥住了手腕。
原本森然的眼神陡然撞進了一雙滿是淚光與絕望的眼中,夜無冥竟然忘了將手甩開。這是,誰?
鬼氣褪下,夜無冥逐漸恢複了清明。他目光淩厲地看向蔓延至他腳底的黑色霧氣,心道方才大意了,差點被梅清寒身上的魔氣所蠱惑。
他定了定心神,眼神卻依舊複雜,這是梅清寒嗎?那個碎魂台上,神雷之下都未流下一滴眼淚的梅清寒。
梅清寒的唇已經被咬的鮮血淋漓,夜無冥伸手去掰他的下顎,不讓他再自殘,沒成想梅清寒一口咬上了他的虎口,他反射性得想甩開,但是最終沒有,他感覺得到那個人在抖。原本攥著他那隻手已經放開,轉而和另一隻手一起緊緊地攥著口中血肉主人的衣袖。
梅清寒咬的很疼。但是比起烈焰焚身來說,並不算什麼。
聽聞那傳說中的魔功,撼天動地,卻也蝕骨蝕髓,與烈焰焚身相差無幾,現在看來確是真的,可梅清寒怎麼會修魔?
“這一世…還要修魔嗎”
“還要修魔嗎?”一句話不似真切地傳入梅梅清寒耳中,他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精致的金色麵具。他瞬間清醒了過來,那麵具的主人一雙深邃的眸子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但是那裡麵卻獨獨沒有溫情。
他周身一陣發冷……被人發現了……
在梅清寒驟然出手之前,夜無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的問道,他雖然在笑,但是語氣卻顯生冷,他不明白這個人圖的是什麼?
“你是誰?”梅清寒防備的盯著他,心裡快速地盤算著該要怎麼辦,奈何周身的疼痛讓他沒辦法立即動手。梅清寒心裡快速思索著,這個人應該不是要殺他,否則他早就死了,被反噬的他幾乎沒有反抗能力。還有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這個人自己似乎並不認識。
“故人”
“我可從來沒有什麼故人,你怎麼進來的?”梅清寒並沒有他這麼說就放鬆警惕,語氣中反而帶了幾分嘲諷。
“你為什麼修魔?”
“與你何乾?”
梅清寒瞥向地麵,那上麵並沒有對麵人的影子,他微微蹙眉“鬼修?”。他又瞥向石門,石門完好無損,說明不是用強力破開,甚至無念都沒有動靜,這意味著這鬼修修為很強,可能比他不受反噬時還要厲害,梅清寒在心裡盤算著如果和這人打起來,又不被彆人發現有幾分勝算,“你有什麼目的?”
“你為什麼修魔?”夜無冥將他變化的神情看在眼裡,依舊問道。
“你先回答我”梅清寒渾身的骨血都在冷,汗水混著血水仍不斷地從他身上滲出來。
夜無冥思索片刻,像是在衡量著應不應該說出來真相,“本來是想給你們梅家人一個教訓,但是不經意間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咱們做筆交易如何?西絕穀是我的地方,你管好梅家人不要再來招惹我,我幫你保守秘密”夜無冥覺得比起純屬好奇來說,這樣的理由才能讓人信服
聽了他的解釋,梅清寒將信將疑。近年來,西絕穀的魔物、鬼物總是出來作亂,他們梅家人的確總是出入西絕穀,但是不知何時西絕穀竟然出了這樣一隻厲害的鬼修。
“梅家的人我管不著”
“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梅清寒瞥他一眼,眉眼間不掩嘲諷。“隨你”
“梅家少主修魔的事傳出去,梅家這第一仙門的名頭應該就不保了吧,又或者梅家主為了給眾人一個交代,會怎麼處置你呢?到時候縹緲山眾人會怎麼看你,世人會怎麼看你?”
夜無冥將擺在梅清寒麵前的幾條路說出來,好整以暇地等著梅清寒開口,沒成想梅清寒隻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並不說話。那眼神中分明寫著無所畏懼。
“有誰會聽信一隻鬼修的信口雌黃?”
“梅少主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風起於青萍之末,更何況我說的還是事實”
梅清寒眸光微動。
“你讓梅家何以自處?到那時你們都會成為眾矢之的把”
梅清寒輕輕笑了起來,夜無冥心裡微震,他才發現原來梅清寒笑起來極為好看,前世的他從來沒在他眼前笑過。他本身生的就好,但是即使是現在略帶嘲諷的嗤笑也如三月的春花,瑰麗驚豔地難以挪動目光。
梅清寒輕輕吐出了幾個無情的字眼“那又如何?” 梅清寒才不會和一個鬼修做交易,有什麼事是比鬼的承諾更不靠譜的嗎?
那又如何?夜無冥將這幾個字在心間轉了一轉,梅清寒當真如他的名字一般,寒冷徹骨。
“沒想到梅家養了一隻白眼狼” 他曾以為梅清寒雖然與梅家不甚親厚,但是到底也在意,但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夜無冥有些無奈,好像這兩輩子他都奈何不了梅清寒,他像是萬千紅塵中的最冷硬的石頭,無所熱愛,也無所畏懼。是人就會有欲望,比如他自己,他想將欺負過他的人都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於是他從地獄裡爬出來,將那些人屠了個乾淨。但是梅清寒此人似乎從來沒有特彆的熱愛過什麼。
“是又如何?”梅清寒眼中陡然寒芒畢現,右手揮出一道火光向夜無冥襲去。
“不如何”夜無冥抬手化解了這一擊,轉而擒住梅清寒再欲進攻的手腕,微微用力對他笑道。
“既然你不同意我的交易,那麼日後梅家人若是落在我手裡就休怪我無情了?”
“難道我同意,你就能對梅家人手下留情了?”梅清寒雖然吃痛,但是並未表現出來,他挑眉諷道。
“……”夜無冥微怔,一個鬼修的確是沒道理手下留情。“以前竟未發現梅少主是如此的伶牙俐齒”
梅清寒目光微凜,“真是舊相識,你是誰?”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何要修魔”
“我告訴你”
夜無冥有些訝異。
“為了能當掌門”。
夜無冥看著梅清寒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他才發現這個人不僅冷漠無情,還狡詐。
若是旁人可能就信了,但是夜無冥卻知道梅清寒因為什麼修魔,都不可能因為這個理由修魔,因為他本來就是下一任梅家掌門。而這件事也是前世他無意中知道的。
“原來如此”夜無冥做出了然的神情,似乎深以為然。在心裡卻是對此次回答嗤之以鼻。
“那便祝梅少主早日成為掌門”,夜無冥眉眼間帶著明顯的笑意,仿佛捏住了梅清寒的把柄,有了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見他要走,梅清寒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
夜無冥回頭看他,一雙深潭似的眼中透出洞穿一切的戲謔,竟然看的梅清寒心裡有些發虛。他知道他是在誆他?不應該呀。
山門的鐘響了,原來已是天明。
梅清寒望向石門的方向,若有所思。
夜無冥心念一動“你彆擔心,我沒動你徒弟”
“誰在意他的死活”,梅清寒蹙眉。
夜無冥看著他冷漠的眼神,言語間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薄涼,嘴角卻還是勾著 “你這人沒有心的嗎?”
梅清寒身上的疼痛緩解了不少,嘲諷似的挑眉“要不要掏出來看看?”
他眉眼間寒霜清褪,竟多了幾分靈動,夜無冥看著他不再多說,化作一團黑煙消失在門前。
黑煙飄到外麵,進了少年人的軀殼。雖然沒有問出他修魔的原因,但是今晚的梅清寒讓他多了很多新的發現。
夜無冥將神識外放,不久他就“看”到梅清寒一襲“紅衣”走了出來,他的臉色還很蒼白,步子也有些虛浮。他神色依舊清冷,可是卻沒有了百日的疏遠。他目光複雜地看著雪地中的夜無冥,片刻後還是伸手將他抱了起來。夜無冥感受著他略帶寒意的懷抱,竟覺得這比煉獄的岩漿還要燙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才能在轉眼間判若兩人。
上山的路並不好走,梅清寒走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夜無冥知道如今的他沒有力氣禦劍,更沒力氣使瞬移之術。夜無冥攥緊了拳,原來他以為半夜被凍暈救了回去的路是這般走的,是跟這個人一起走的。可惜前世他沒有見到這雪山上的腳印,大雪呼嘯,一夜中將所有的痕跡都能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