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起了一陣風，梅花倏然飄落，夜無冥恍然回神。
分明不是梅花時節，隻因縹緲山的這一處終年冷寂。
場景重疊間，跨越了夜無冥的前世，而如今的他帶著多年後的記憶與身軀回到了當年還在縹緲山的時候。半天前，他從夢中醒來就發現他已經不在碎魂台，當看到他自己鏡中的樣子他才驚訝發現自己回到了年少的時候。他左思右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怎麼也沒想通，看著外麵的梅花如火，他才不經意陷入了對從前的回憶，想起了當初初入縹緲山和與梅清寒的相遇。
夜無冥拿著掃帚渡著到梅清寒窗外，室內的梅清寒正在撫琴，琴音是淡淡的調子，無悲無喜，像他的目光。
他現在對梅清寒的感覺很複雜，上輩子的他們與其說是師徒，更像是披著師徒之名的陌生人，麵對冷漠乖張的梅清寒，夜無冥曾經不止一次地想投其所好，想改變那個局麵，但是最後的結局都是以罰跪收場，一顆本就不怎麼真誠的心對梅清寒越發的記恨起來。再到日後，幾經過轉折，他誤入鬼道，見識了更多可惡的嘴臉，才發現比起這些，梅清寒所做的並不算多過分，因此恨意消減，他對梅清寒的感情變成了九分冷漠還有一分不易察覺的怨。沒成想終歸是碎魂台前梅清寒與紅衣人關係的刺激太大，他想也沒想就衝了過去。
他和梅清寒隻是名義上的師徒，彼此也並沒有太深的交集，但是那個人不同……
他甚至從未看清過那個人的樣子，但是他知道，那個人的感覺，像是雪山上的紅梅落了滿地，布滿鐵鏽的劍斜插在地上。
冷意與孤寂便是那個人的形容了。
那個人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會在他被罰跪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把他抱進屋子裡，會救他於危難又悄然離開，甚至會為他…想到那靈丹夜無冥心口一滯。
他透過窗子看向梅清寒冷漠的眼，微微攥緊了拳。即使這個人從來沒有給過他正常的師徒之情，即使這個人對他從來都是惡語相向，即使這個人看著他死無葬身之地也無動於衷。但是他也是那個人也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可是為什麼呢？
他前世曾不止一次尋找那個人，但是從未找到，他原本想去問梅清寒，是誰會在冰天雪地裡出現在望梅軒，但是當時他和梅清寒的關係根本就是同住一屋簷下的陌生人，他顧著自己的尊嚴沒好意思開口，梅清寒就是那人？天方夜譚也不為過。先罰他跪，再偷偷地對他好，他圖什麼？圖他恨他嗎？夜無冥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梅清寒一定是瘋了。
後來的一些年中他找人找的很苦，還曾因這件事恨過梅清寒，因為他覺得梅清寒一定知道些什麼，後來那個人不在出現也是梅清寒的緣故。
再後來直到鬼境歸來他就不恨了，細細想來，他對梅清寒的一些怨恨是沒有理由的，當時太過年少，梅清寒明明給了他選擇，是他自己非要和梅清寒對著乾，堅決選擇了他否定的那條路。
夜無冥看著梅清寒淡漠的樣子，忽的有些感慨。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看清過眼前的這個人，當然從前的他就算知道梅清寒隱藏了什麼秘密也不會關心。但是現在卻不行了，他跟著那人跳上了碎魂台，被劈死在了神雷之下，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回來了，但是他的過去和梅清寒有關是事實，他身上的秘密他一定要弄明白。
夜無冥將這些思緒甩開，眸子裡重新出現了玩世不恭的光彩。
天助我也，時間剛剛好，夜無冥眸子裡閃過一道狡黠，拿起一樣東西裝進盒子裡就往梅清寒的屋子走去。他現在可不是當年的十歲孩童。
梅清寒正在彈琴，夜無冥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門口靜待琴音停止。他記得梅清寒總是在生辰這天彈這首曲子，隻是琴音落在夜中並不悅耳。
這曲子的詞是夜無冥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俏嬌娘，十月懷穀盼兒郎；
爺娘愁，爺娘歎，一朝落地閒時蕩；
嬌兒哭，眾人喜；是男是女把酒藏；
西屋糖，東屋酒，笑把前程歡聲揚；
粉刷牆，開穀倉，兒郎笑笑浮事祥；
……
這是《生奈何》中的上部，生，說的是生兒的喜悅，與歡欣的景象。夜無冥聽著黑夜中的梅清寒琴音，並未聽出生的喜悅，隻覺得那琴聲中包含著無限淒涼。
一曲琴音終了，夜無冥推門而入。
“師尊，這是徒兒送您的生辰賀禮”，夜無冥將手中盒放到梅清寒一旁的幾案上，躬身行禮。
“拿走”，梅清寒並未看他。
意料之中的回絕。
“師尊就收下吧”夜無冥繼續道。
梅清寒蹙眉看了看那盒子，抬手一掃便將它揮了出去，盒子摔到地上敞開，露出了裡麵的木簪。
“滾出去”梅清寒言語不耐。
“還不滾”
梅清寒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他忽然發現其實梅清寒聲音很好聽，既有著少年人的清脆又含了幾分習以為常的穩重，如雪山上的鬆。原來他目之所及皆是梅清寒的刻薄苛待，又何曾客觀地注意他的聲音呢。
他抬頭與梅清寒對視，心中含著隱隱的挑釁，“徒兒聽說，師尊生辰，當徒弟的都要給賀禮的”。為什麼呢？如果你真的討厭我，又為什麼要幫我，難道你後來也覺得那般對你的徒弟有些無情，甚至後悔了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一股大力提了起來，梅清寒的眼睛迸出一瞬的狠戾，那是夜無冥在梅清寒臉上兩輩子都沒見過的神色，他眼中的恨意如同剔骨的刀，發著震懾人心的冷意。
夜無冥感受到梅清寒身上一閃即逝的殺意，他按捺住反抗的本能，裝得一臉可憐與驚慌。
“我不需要”，梅清寒眼中寒芒轉瞬即逝，將夜無冥甩了出去。
夜無冥撞上了門框，伏在地上，聽見梅清寒帶著怒氣的一聲，“滾出去跪著”。
夜無冥欣然地到院子裡跪著。梅清寒不喜歡過生辰的事是他前世連續送了梅清寒幾年賀禮後總結出來的，因為無論他送什麼都會被梅清寒惡狠狠的趕出來，後來的他終於幡然醒悟，原來不是梅清寒對禮物挑剔，彼時的他還曾腹誹過梅清寒，什麼樣的神經病連禮物都不喜歡收。
夜無冥在院子裡跪著，冰天雪地，他現在回到了修為薄弱的當年，身子也漸漸僵硬起來，但是他心境早已不同。
他看著房內昏黃的燭火，心中懷著隱隱的期，但是當初不是。
那是他入縹緲山後不久，梅家少主梅清寒的生辰宴。
一早聽聞梅清寒要過生辰的消息，夜無冥心裡生出一股喜悅，雖說他覺得這是一個增進他們師徒情誼的契機，但是畢竟那時年少，心裡對於這個明麵上的師尊還是有所期待的，他漂泊了太久，即使學會了圓滑世故，裝腔作勢，但心底裡仍有一處柔軟，也仍舊對溫情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渴望，他像在屋簷下多雨的孩子，渴望身後的門打開一條縫，亮起一盞歡迎他的燈。
那時他想，伸手不打笑臉人，送東西總不會被罵吧，但是他身上沒錢，送不出金貴的東西，於是他琢磨了數天，終於想好了要送剛剛認得師尊什麼賀禮，他將自己日夜關在自己的小屋裡，所幸梅清寒並不管他，他有足夠的時間忙活，於是終於一個月後，他拿著雕琢精巧的木簪，心滿意足的笑了。這塊木料他找了許久，雖然不是多麼金貴的木頭，甚至那樹還被劈過，但是他一看那木質，就私以為那木質應該是不錯的，他是見過世麵的。
在他雕廢了幾塊木料後，他再不敢用這木料雕刻，而是找了旁的碎料試手，一個月後，終於雕出了心滿意足的作品。他滿心歡喜，似乎看到了他師尊欣慰的樣子。
當然起初他是存了私心的，如果能讓師尊高興，也會教他很多東西，但是到底是十來歲的年紀，即使裡麵摻了私心，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花費心思，那裡麵的私心逐漸也淡了，到後麵隻剩下滿心的希冀，誰不想看到對方收到自己辛苦準備的東西時的喜悅呢，那裡麵怎麼也有真情，況且他那木簪裡每一道刻痕都是經過了多次劃傷手的真心。
他並非純良的稚子，那些日夜雕刻的時刻卻是難得赤誠。
八月初九，梅清寒生辰，縹緲山設了生辰宴，但梅清寒卻一步也沒有離開望梅軒。
內室，梅清寒在琴前彈起一首曲子，看到夜無冥進來也沒吭聲。
夜無冥看著桌前的師尊，鼓起勇氣往前湊了湊，他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地捧著他找來的木匣子，輕輕放在桌上，那裡麵裝著他的期待。
他覷著梅清寒的表情開口，“今日是師尊生辰，徒兒給您準備了賀禮。”
“徒兒……”他想說徒兒知道自己的賀禮並不貴重，但是是他精心準備的，他還想說……
隻是梅清寒也是如現在一般一口回絕了他，他還想再勸說，換來的卻是梅清寒沒來由的怒意。
梅清寒連看都沒看那木盒，就將它揮落到了地上，連帶著他的期待與尊嚴。
他聽見梅清寒說：“滾出去，耍這些花招還不如練好你那不怎樣的功法”。
於是他再也不想說什麼。
梅清寒似是不解氣，又說了一句。“出去跪著，以後少動這些心思”
他轉身出門跪下，抬頭看了看月亮，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劃過他的下巴滴落在了地上。
後半夜落了雪，他在冰天雪地裡凍得毫無知覺。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對這個名義上的師尊生了怨恨呢？大概是從這時候起吧……
那時的他太過委屈，以至於他不曾注意那日房裡逐漸停了琴聲，也從未知道有人在他身後的屋頂上看了他許久。
……
今日依舊是同一片地方，卻是不同的心境。
夜無冥頓時跪在地上垂著頭，和平時犯錯的樣子彆無二致。但是被掩飾住的表情卻很平靜。
現在仔細想來，梅清寒除了嘴上不饒他，還經常罰他跪之外，在其他地方並沒有苛待他，他隻是無視他。
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少的自己，他現在可以跳出來更加冷靜地看待自己和梅清寒之間的過往和交鋒，因此他也就發現了梅清寒瞥向那簪子時眼中一瞬的不忍，是啊，現在的梅清寒也不過弱冠之年，怎逃得過他看過百年塵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