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著幾碟客棧現做的新鮮點心,還有熱騰騰的鮮肉包子。北乾的筷子起了落,落了起,就是沒有伸向碟子。
“不喜歡?”穆瑛說道,“那就先來談正事。”
“你的天眼,是自己開的,還是有人幫你開的?”
北乾道:“自己開的。也不算,有人幫忙的。”
語罷,他有些猶豫,但看到穆瑛飽含鼓勵的眼神,又定了定神。他快速瞧了眼兀自品茶的燕白,說道:“我曾有個師父。小時目白不能視,隻能看見黑氣,被生父生母視為怪物扔掉,是他將我養育長大。我的眼睛現在恢複正常,能正常觀察世界,都是師父治好的。”
雖然北乾講得很簡練,個中心酸儘在不言中,但穆瑛還是能體會到些許。這個世界封建保守,修仙界與凡人界涇渭分明。修仙者的一個輕巧法術也許就能救活一個村莊,卻仍然隻能順應天道,袖手旁觀,以至於修仙者在百姓心中仍是神話般的存在。
如果北乾隻是單純的目白無法視物,他的家人也許還會養著他。可憐他竟一出生就開了完全體天眼。待北乾會說話後,普通的凡人對小孩嘴巴裡描述的世界自然會感到害怕,稱之為怪物後拋棄倒是一條很順暢的邏輯線。
穆瑛對他所說的師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北乾不懂修行,對修仙者的認知都與普通凡人無異,以為是方士,甚至連封印都以為是治療。這樣看來北乾的師父應當也是一名凡人。但是凡人如何又懂天眼的封印之法?
他相信燕白也注意到其中不自然之處。他並未當著北乾的麵直說,二人對視一眼,便明白對方心中有著同樣的想法。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他高興地想著。
“看相並不會消耗你的壽命,但你替他人去除黑氣的方法是在透支你的生命。”燕白放下茶盞,問道,“這也是你師父教你的?”
茶盞與桌麵磕出一聲脆響,北乾被嚇得一哆嗦,激動道:“不是!與師父無關,師父沒說過!是後來我突然發現我可以把黑氣取出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到的,但是我確實成功了。”
燕白低低“嗯”了一聲,分辨不出他的態度。
穆瑛心裡暗暗想,燕白唬人真有一套。他接著說道:“持續多長時間了?”
“不到半年。”北乾小聲道,“真的!我每天就賺口飯錢。”
“每天就為了那碗素麵......”穆瑛歎息著,百感交集。他以後在凡人界生活,如果落到窮困潦倒的境地,擺攤算命也是一條出路。
“你這般行事,你師父知道嗎?”
“他不知。他很早就離世了。”北乾低下頭說道。
也不知怎的,自從自身的秘密被二人看穿後,北乾就感覺自己在他們麵前仿佛抬不起頭般,總覺得心虛,也不知心虛什麼。這種感覺就很像從前貪玩不讀書被師父抓住後的羞愧感。總不會真把他們當師父了?北乾困惑不解地想著,尤其在聽到穆瑛那句“師父知否”後,心中的愧疚幾乎將他淹沒。他道:“對不起,再無下次。”
穆瑛歎了口氣,不輕又不重地拍了拍北乾的頭,道:“吃吧。多吃點,沒你事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偏過頭對燕白悄聲道:“這小孩身體還需要補補,也沒個正經人教他。他天生天眼,與咱們仙道有緣,又為此吃了不少苦,要不我們多留兩日,助他謀個生計如何?”
燕白掃了眼強迫自己埋頭苦吃的北乾,道:“先問問他的意願。”
穆瑛讚同地點點頭,做人最怕好心辦壞事,還得尊重當事人的意見。他打著腹稿,想著如何開口才不算突兀。
等到北乾停下筷子,門口也正好傳來敲門聲。穆瑛先讓女子坐到一邊,等到桌麵收拾乾淨,重新上了一壺熱茶後,才開始正題。
“我需不需要出去避一避?”北乾問道。
女子猶豫片刻,搖搖頭道:“無事,這並非是隱秘之事。”
“我是酈波城第一富商薛桂成之女,薛箬芸。”她緩緩開口道。
其實事情很簡單,她三更半夜還在深山老林的原因是她離家出走了。之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她不想嫁人。
薛家是突然發跡的。早年薛桂成外出跑海商,積攢門路後選擇在酈波城紮穩腳跟,逐漸成為城裡第一富商。薛箬芸在父親的教導下,從小識字算數,立誌成為薛氏商鋪傳人,繼承父親的生意。
“直到半年前我都覺得我會一直留在家中,繼承家業。”她說完,不好意思地朝穆瑛和燕白笑了一下,說,“在兩位仙君眼中看來,薛家的財富當然不值一提。但那曾經是我的全部。”
哪裡哪裡,謙虛了。穆瑛想著。
“但是我父親突然告訴我,我要嫁給太守的兒子。並且家裡的產業也不是我來繼承,而是由他從外頭撿回來的養子繼承。”
絕對私生子。穆瑛秒懂,但是薛桂成可以直接納妾生子,為何要大費周章地收為養子遮掩。
“所以你就跑了。”穆瑛道,“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方式嗎?”
薛箬芸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嫁人,最起碼現在不能。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如果嫁人了,我隻能相夫教子。我嘗試了很多方式,離開是我最後的辦法。”
“我在三日前離家,原計劃是租輛馬車離開酈波,前往臨縣。後來發生的事,仙君也都能想到。我們在山裡呼吸不暢,隨後我就失去了意識。等我清醒時,隻見到那個......怪物。”說到這,她打了個冷戰,“車夫的身體被怪物啃食著,我太害怕,趁怪物不注意,躲進了白骨堆下。”
“怪物?什麼怪物?”北乾看著露出理解神色的穆瑛好奇地問道。說來奇怪,他其實有些許害怕燕白,故而他輕易不敢找燕白搭話,就算是問詢,也會第一時間試圖尋求穆瑛的關注。
穆瑛隨意擺擺手,不太在意道:“已經解決了。”舉手投足間儘顯高人風範。
薛箬芸當即起身,朝穆瑛跪下叩頭三下,感激道:“還未多謝仙君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民女沒齒難忘,隻願來生化作青鳥銜草結環為報。”
穆瑛連忙挪動輪椅避開,說:“救了你的不是我,是他。”他指著燕白。薛箬芸動作極快,準備朝燕白重新行禮。而燕白卻是手指微動,就製止了她的動作,將她送回椅子上,說道:“救你僅是順手。”
“你該謝得是自己。”
瞧見薛箬芸一副不甚理解的神情,穆瑛卻覺得燕白說得十分正確。如果薛箬芸不是自己機敏躲藏掩蓋氣息,她也活不到穆瑛和燕白到來。
“那你接下來作何打算?”穆瑛道,“現在你應當明白,外麵的世界並非如你所預想般容易。更何況你還是一名女子。”
薛箬芸的眉目間流露出一絲不滿,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她說道:“仙君也以為女子無用?”
肯定沒有啊!他好歹是來自現代世界,怎會有這種迂腐封建的想法。但是理論要與實際結合到一起,正是因為他足夠了解現況,現實就是他們所處世界中的社會共識會使得女性獨自生存的阻力與難度遠遠高於男性,才會讓他說出薛箬芸過於莽撞的話。如果薛箬芸是修仙者尚有喘息間隙,但是她隻是一個普通凡人。
穆瑛沉默了,他不知如何解釋。便是他說他覺得女子強於男,也改變不了現狀。事實上他想說的是薛箬芸的勇敢讓他備受鼓舞。更讓他心煩意亂的是,一個簡單的無腦戀愛修仙小說世界裡,卻有著如此多性格各異、思想豐富的邊緣人物,愈發令人分不清界限。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性彆,而在於你能做到什麼?”燕白淡淡掃了眼緊緊抿唇的穆瑛道,“你若是依舊幼稚莽撞,還是趁早嫁人比較好。”
哇......真是不留情麵。北乾咋舌,默默感慨道。不過燕白仙君講話的風格就是如此直白。他想到上午燕白說他時日無多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嚴肅直接。
薛箬芸被燕白的話一激,慘白著一張臉忍著眼淚。
隔了半響,穆瑛才開口道:“若想前往臨縣,你不會行路山林。”她的方向可稱南轅北轍,如若不是她講謊話哄人,就是她被車夫蒙騙。
若是後者,那她會經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沒事了沒事了,現在大家都好端端回來了。”北乾打著圓場,“薛小姐,我雖不知你經曆,也不懂你的抱負,但你安穩歸來,無論如何也要給自己的家人報個平安。離家三日,且不論您的父親,也要想想母親。”
他真心實意地說道:“活著已是萬幸。”
薛箬芸歎口氣,最終還是點點頭,說道:“多謝兩位仙君,多謝這位小兄弟。稍後我便會返回家中。不知二位仙君是否有空賞臉前來薛家,讓薛家有機會答謝兩位的恩情。”
穆瑛輕輕頷首,道:“我們送你回去。”不用薛箬芸開口,穆瑛都會主動提出一同前往。她失蹤數日,乍然出現,身上還沾染了死人味,實難解釋。有他和燕白作保,事情應當會容易些。
私心裡,穆瑛並不覺得薛箬芸回家是個好的選擇。薛箬芸對自己的未來有規劃,卻與自己的父親起了不可調和的衝突。他們送她回家,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若是存在社會照拂機構,穆瑛會考慮送薛箬芸去此處後,再通知薛家她是安全的。隻是現下尚未成家的孩子唯一的歸宿是家,且薛箬芸的社會經曆並未豐富到她足以單獨應對社會的千人萬態。與性命相比,穆瑛隻能同意這個提議。
好在他本就因為北乾打算多留幾日,若是薛箬芸需要幫助和支持,穆瑛可以及時提供。
見穆瑛應承,薛箬芸就先回隔壁自己的臥房重新梳洗一番,為歸家作準備。
直到房屋合攏,傳來隔壁房間的開門聲,北乾和善的笑容徹底冷了下來。他皺緊眉頭,對穆瑛和燕白說道:“先生,這幾日薛家並未傳出長女失蹤的消息,城內也沒有大肆尋人的跡象。並且薛家與太守的聯姻一事正在穩步進行,納征與請期都在這幾日完成了,隻差親迎。”
“新娘若是跑了,太守之子在和誰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