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大黏膩的根須化為一道急墜的黑線,不偏不倚朝著穆瑛那顆好看的頭顱劈下。
他沒有閉眼。
也許這是對他背離劇情的懲罰。他想。
後悔嗎?
後悔擅作主張逃避“命運”嗎?
這個想法短暫地出現在穆瑛的腦海裡,很快就被他拋棄。
在即將成為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裡,他不再迷茫和害怕。
縱然前路儘頭是死亡,他也不會閉眼認命,屈服在所謂的命運安排下。因為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就算遺憾滿懷,他也不會後悔。
異變就在此刻突現。
一開始隻是一星半點的淺橘色火苗,它帶著溫暖又明亮的火光一閃而過,輕巧地降落在穆瑛眼前徐徐展開一道焰幕。
那支滿含惡意的根須成為了一條引線,在接觸的一瞬間,流火陡然凶猛地撞向怪物的身軀,濃烈地燒灼著,眨眼間便將所有根須燃為黑燼。
怪物發不出哭嚎,但是此刻它身軀上所有的眼睛都目眥儘裂,每隻眼睛的眼角處都流下了血淚,將這片熊熊燃燒的烈火染成深紅色,熾熱地衝向天際。
穆瑛摔在了地上。火焰順著捆住他的根須攀上,像無數朵小花緊緊纏繞著他,將怪物的根須燒儘。
他頭暈腦脹地直起身,搞不清楚情況。
難道是他的外掛終於到了嗎?他敲著頭想,試圖理清思路,腿上傳來的一陣陣抽痛讓他恨不得昏死過去,卻清醒地提醒著他還活著這一事實。
雖然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但是看樣子這不知名的火焰似乎對怪物有致命的殺傷力,他應該是安全了。穆瑛做出了判斷。
那個女孩......
穆瑛看到遠處像個布偶娃娃一樣癱軟在地上的少女,掙紮著想過去確認生命體征。
方才的危急關頭,這個陌生少女的判斷力和行動力著實令人驚歎。如果沒有她,穆瑛也許就等不到這片烈焰了。
“穆君,你的腿傷了,彆動。”依舊是那道宛若初春時分冰雪乍融的聲音。
燕白的身影在熾熱的火牆前緩緩顯現,耀眼的火光模糊了他的輪廓,像是虛影,像是幻覺,像是泡沫。
灼灼火華宛如紅蓮在徐徐盛開。
他朝他走來,將細小綿延的爆裂聲甩在身後。有風赤如血,撩動衣擺,銀絲攜著冷光猙獰,迷亂他的眼。
“原來是你的火。”穆瑛喃喃道,“我還以為我成為天選主角了。”
“什麼?”
“沒什麼......”穆瑛回過神,“還好有你救我一命。”
患難見真情,遇上好人哥了,穆瑛慶幸。他索性不再動彈躺回地麵,隻伸手指了指女孩的方向,道:“白哥,勞駕檢查一下那位女子的狀態。”
燕白點點頭,單手掐訣,隻見兩條樹藤破土而出,就像禦馬的韁繩翻起波浪,捆住女子的身軀送來穆瑛身邊。
燕白俯下身輕輕探脈,不多時就收回手,語氣沉穩道:“暫無性命之憂。”
穆瑛鬆了口氣,終於有點劫後餘生的實感。他又一次逃過了籠罩在頭頂的死亡,也許這確實能說明些東西,比如他還是有點運氣在身上。
“謝謝你沒有拋下我。你救了我,我無以為報。等我以後發達了必定不忘你。”穆瑛誠懇地道謝。
畫餅,用未來畫押。
燕白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身後的怪物被燃儘,那團烈烈之火重新回到他的體內,他道:“結束了。”
作為前任天衍宗大師姐,穆瑛清楚仙門所處地靈氣濃鬱,容易催生精怪。而每個仙門都會定期派弟子及長老清理仙門勢力範圍內的邪物。這既是樹立威信,也是一場曆練。他心裡生出幾絲悲涼。此地不遠便是天衍宗,竟也有許多無辜人的性命折在此處。今日若不是燕白機緣巧合的到來,還不知會繼續禍害多少可憐人。
思及此處,他心中立馬提起警惕。方才他們鬨出的動靜不小,興許會驚動天衍宗,派人前來查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撿起旁邊斷裂的木枝,打算固定住自己受傷的左腿,說道:“白哥,咱們快撤,替這位姑娘找個醫師。”
“我知道前頭有處小城,興許還能找到這位姑娘的家人。”他默了默,沒有說出那堆白骨的家人大概率也在那座小城裡。
燕白應聲,瞧著他用衣擺將木枝固定在左腿上的動作十分好奇。待穆瑛冒著冷汗打算站起身時,他扶著穆瑛,“唔”了一聲,才明白這包紮的用意。
穆瑛沒有詢問燕白是否能醫治。若是燕白有能力,輪不著他開口。若是燕白做不到,他開口也沒用。不過他並不憂心自己的狀況,這種傷勢就是普通醫師都能治。他擔心的是那名勇敢的女子。
他緊緊壓著燕白的肩膀走著,女子被樹藤捆著跟在旁邊。燕白比他高上快一個頭,熱熱的體溫透過布料傳來,他有些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矯情。他想提議讓燕白用樹藤撐著他,隻是這個念頭尚未出口,心臟就咚咚狂跳,讓他選擇閉嘴。
藤蔓......還是有點鬼畜,感覺如果用在他自己身上,下一秒就會發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他深刻懺悔。
在經過屍骨堆時,他停住了步伐。對著逝去的人們,他默念了一小段經文希望能夠給予他們慰藉—他並不清楚他念的是什麼經文,甚至並不能保證自己的梵語發音是正確的,這是他還在原世界無法入眠時聽的安慰劑。
他磕磕絆絆地念完,從儲物袋中取出打火石點火。燕白見狀,指尖一動,一點火星浮現於空中,“我來幫你。”
“不。”穆瑛蓋住他的手,眉目間隱約透著悲傷,“我怕他們的靈魂也會隨之湮滅。”
燕白靜靜回望:“好。”
屬於凡人的火苗漸漸躥高,火焰溫柔舔舐著森森白骨。在穆瑛和燕白離去時,穆瑛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恍惚間,看見一陣陣死白的煙霧升起,盤旋著飛向上空。
一切都化為煙塵,回歸寧靜。
他不再回頭,借力燕白一步步向前走。於是他也沒有看見,從死白煙霧中凝結出幾顆光點,它們的光芒很微弱,卻很溫暖。光點閃爍了幾下,直直地飛向了穆瑛的儲物袋,浸入其間。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不算繁華的中型城市在遼闊的土地上豁然出現。更深露重,幾乎整片城區都沉眠在黑夜下,城門處搖曳著火光,守城士兵昏昏欲睡。
穆瑛找出早已準備好的入城引牌,這是僅屬於修仙大宗才有的全域通用令牌,在士兵們尊敬的目送中暢通無阻,很快找到一處店門口的燈籠正無精打采亮著的客棧。
這間客棧的門匾雖然古舊、字刻邊緣模糊,但新上了一層桐油,看得出來被保養得很好。他們緩步走入大廳,空無一人,也無人上前招呼。
燕白扶著穆瑛在就近處落座,然後走向櫃台,兩指並攏叩向櫃麵,發出沉悶的響聲。
“砰”的一聲,聽起來像是有人腦袋撞到桌子一樣,一個長相機靈的年輕男子捂著頭從櫃台後麵站起身,他的臉除了因為疼痛而緊緊皺著,還殘留著幾分睡意,衝淡了他那份天生的機靈相。
這聲巨響把穆瑛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此刻他正好顫顫巍巍地在試圖挪動他的屁股給自己找個舒服的姿勢。
“唉我的舅姥姥,嘶.....每次我守夜就沒好事。”那名捂著頭的男子嘀嘀咕咕著,一抬眼瞧見自己眼前多了三名生人,神情多有不愉,尤其是正前麵那位通身貴氣,看起來就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神色冷漠地盯著他,渾身一個打顫,換上了笑臉,熱絡道,“三位客官,您這是打尖還是住店?喲,瞧我這笨嘴,定然是住店。”
不待他繼續囉嗦,穆瑛朝他扔出一枚碎銀子。這店小二身手倒是眼疾手快,接得很準。
“三間最好的客房,這是預付。明早幫我請最好的醫師來。”穆瑛吩咐道。
“好的這位爺,咱家最好的三間房在三樓,無論是采光、通風,還是裝修和風景,都是酈波城所有客棧裡最好的。”他邊說邊躬身快步走出櫃台,熱情引路。
他瞧見穆瑛難以行路,正準備主動背起穆瑛,卻被燕白製止。
燕白扶起穆瑛,溫聲道:“你隻帶路便可。”
“欸好!三位客官小心台階。”他又匆匆回到櫃台前,墊著腳從櫃台裡取出一盞油燈,替三人引路。
穆瑛邊踩樓梯邊觀察整座客棧,一樓並無客房,除了大堂的位置,沿牆還有幾個有紗簾遮住的雅座。二樓用曲折的走廊隔出座位區與客房,三樓隻有客房。
他們三人的房間相鄰。穆瑛腿痛,選了迎麵第一間。燕白扶著他進屋前,他在那名昏迷的女子發間放上一隻小小的紙鶴,用來感知女子的生命體征和安危。
店小二並未跟進屋,他看著同樣站在門外的那名安靜女子,介紹道:“這位姑娘,小的就先帶您看看其他兩間房?您可以住在中間這間房,這樣兩位爺就在您旁邊更安全。不過本店是酈波城最有名最悠久最安全的客棧,您可以看看前頭邊上那間客房,風景比中間的房更遼闊。”
方才在樓下,他一直沒來得及看女子的麵容,注意力全被兩位男子吸引。這下借著火光,他才真正看向女子,這才發現,這名女子麵容蒼白,眼睛緊緊地閉著。
火光一閃,他看見有東西從女子的脖子間飛快閃過,不待他看仔細,油燈便滅了。
“你走吧。”一道聲音從他耳邊傳來,他轉頭看去,借著昏暗的月光,他瞧見了那名衣著華貴的男子已經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邊,那雙直視著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無端的,他背上爬滿點點冷汗。
他快速點頭:“好好,三位早點休息,明早會送來新燒的熱水,有需要隨時叫我。”
說完,他就乾脆轉身,飛快衝下樓。
“他看見了?”屋內傳來穆瑛的問詢。
燕白看著店小二的背影,意味深長地笑了,道:“他沒看見。”
話音未落,那名女子就自己走向了最遠的一間房。她合上門,和衣躺平。
穆瑛長籲一口氣:“唉,沒辦法。總不能讓女孩一直飄在空中。”
早在他們準備進城前,穆瑛就喂了一顆萬用丹藥在女孩嘴裡,並讓樹藤束在腰間、圍在脖頸護住,順著脊椎撐在背後,使女孩看起來像是自行走路。
燕白不懂醫治,在穆瑛的半吊子水準的指點下,隻能得出女子沒有傷到內臟,沒有嚴重外傷的結論。具體的救治,也需要專業醫師查看。萬不得已,隻能在不加重傷勢的情況下,使出如此辦法帶人進城。
“早些休息,明天見。”穆瑛向燕白禮貌說道。
“好。明日再見。”燕白替他關上門,回應道。
摸黑回到一樓的店小二,哆嗦著手重新點燃了油燈,隨後就縮在櫃台下,宛如驚弓之鳥般,瞪大著眼,警惕地戒備著樓梯口。
他不敢講話,小聲吸氣,腦海中不停反複地循環想著方才見到的驚悚一幕。在火光熄滅前,他看見一根像蛇一樣的黑綠色藤蔓,捆在女子腰間。與此同時,在女子的背後,還縮回去了一根藤蔓。
在油燈熄滅後,在那名華貴男子講話時,他感受到了,在他的腳邊有東西在遊動,其中還有一隻觸摸了他的腳踝。
他臉色發白,手腳發軟,心裡打定主意要快點忘掉。隻坐了一下,待他緩過勁後,他突然想到那個疑似昏迷的女孩。
那女孩有危險,他想到,要去報官,要救人!他拿起油燈,準備從櫃台裡走出來。
“不可以給我添麻煩喔。”
他僵住,坐在原地抬頭看去,那名華貴男子的頭,倒著出現在他麵前,衝他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