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那年，沈浟才出鋒三年，正值舞象。

十八歲的年紀，又出鋒不久，本該是對外界事物感到新奇。但沈浟此時對那些已是風輕雲淡。

他身著素衣遊曆世間，一柄利劍斜跨腰處。額尖金印淡隱淡顯，襯的皮膚細膩柔白，叫人一看就忍不住讚道謫仙般的人物。

隻是他那雙紅色眼睛，讓人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總會被嚇得支棱一下。

此刻，這雙眼睛盯著遠方某處。

那是妖界地帶。

他無意識地摸了下腰間白羽，羽毛細膩柔軟，撫慰了他心中幾絲不平靜。

隨後，像下定決心般，他提步向前走。

“是沈尊主嗎。”

沈浟回頭看，是一位老者。

這老人白發垂髫，麵有皺斑，衣著卻顯尊貴，舉止也端莊，想是這一帶的上流人家吧。

結果那老人給沈浟作輯之後，立馬湊到他跟前，問了句：“算命嗎？”

沈浟：……

穿的一身富貴，跑他麵前問算命？

沈浟扶住老人，答道：“老人家，我不算命，我看您一人在這，是和家眷走散了嗎？”

老者擺擺手，歎道：“老爺子我哪有什麼家眷，都沒了。”

沈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不小心戳中人家痛楚了，連忙道歉：“不好意思。”

老者雖然老，身子骨卻還挺好的，手邊連根拐杖都不需要。

他搖搖頭，回道：“沈尊主不必和我道歉，這麼多年了，早該釋懷了。其實我來此地，就是想專門找你的。”

“找我？”沈浟疑道，“找我作甚？”

“算命。”

沈浟：……

說來說去還是繞到原點了啊。

這老者指名點姓地要找他，劈頭蓋臉一句要給他算命，說沒安什麼心思是不可能的吧。

雖然不知道這老者懷著什麼目的，但沈浟微微欠首：“老人家，我不算命，謝謝。”說完便轉身離開。

那老者也不攔著，雙手埋進袖子裡，淺淺微笑。

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觀大人麵相不佳，大人，近來可是有憂心之事？”

沈浟停步，回頭勸道：“老人家，在下看您不似尋常人家，家有閒財，就用不著在外說這些無妄之語了。”

老者不反駁，隻是又接著他的“算命”：“沈尊主也並非尋常修行者，我算算……大人今後的日子可不太順暢啊。”

沈浟上下打量了老者幾眼，淡淡回絕：“不用閣下操心。”

“五年之內，必遭橫禍。”老者抹了把胡子，說到如此不吉之兆，他竟還能坦然露出笑來，完全不在意這話是否會砸自己招牌，“這答案，沈尊主可還滿意？”

沈浟眯起眼，知道這老者定不簡單。

“算命”能算的這麼精準，料誰都知道不簡單。

但他不打算與之過多糾纏，就回道：“抱歉，我對此並不感興趣，告辭了。”

“沈尊主當然會滿意。”

老者一臉神秘莫測，他攤開兩隻手，對著沈浟又是作一輯：“這禍，難道不正是沈尊主盼了好幾年的嗎？”

聽到此處，沈浟也不顧那老人家老者的身份了，抓起衣領就直接跳到家戶屋子上，飛簷走壁，不過半柱香就把那老者拉進一處沒人的角落。

“我不主動招惹閣下。”沈浟低頭說道，語氣中微含怒意，“奉勸閣下也最好彆招惹我。”

世間傳言人界有處神秘組織，喚為“臨霜閣”。閣中儘是頂級殺手，但最甚的還是那臨霜閣的閣主——臨安梅。

這位閣主不僅開造獨門秘術，還精通五行八卦。算誰死誰死，算誰活誰活，從古至今，無一例外。

今日特意來找他的，除了這位閣主，沈浟暫時還想不到其他人。

臨霜閣與雲峰一起開創，距今也該有幾百年曆史了。這閣原來的名聲並不響亮，後來也是依靠臨安梅的兩大才能，才在人界江湖中的勢力日益壯大。

而臨霜閣神秘的原因，不僅是殺手的隱秘行動，還有一點，就是閣主之位。臨霜閣內，從未有過閣主繼位的大典，每任閣主，會事必戴麵具，樣貌聲音，無一不同。就連他的手下都不知道，當前的這任閣主，究竟是第幾任。

而麵前這位不知道第幾任的閣主臨安梅神情自若地和那雙紅色眸子對視：“沈尊主這次的任務，和‘征道’有很大關係吧。”

此言一出，沈浟心中提起一口氣。

“與你何乾？”他盯著臨安梅，手中悄悄握緊了金羽扇。

還是在少性未絕的時候，此時的沈浟還不足以完全隱藏神色，而另一旁的臨安梅混跡多年，閱儘塵世百態，也就能輕易察覺他的那一絲慌亂。

而且臨安梅好說也是殺手出身，暗器一類自然精通，約莫早就猜到沈浟這個動作了。

不過他此番特意前來，還自爆身份，想來並不想與沈浟結仇。

“讓在下想想……”臨安梅自我推測，“前處地帶為妖界，沈尊主這是，心中有打算了？”

沈浟神色不動，隻是下一瞬，手上金羽扇已顯出，直向臨安梅脖頸處劃去。

論心機，他現在也許比不過臨安梅，但論武力，如今他可還沒見過能贏他的。

儘管臨安梅早有提防，舉起臂上鐵盾堪堪抵住，但架不住對方的力道，扇尖已緩緩貼近脖頸。

“大言不慚。”沈浟邈著他，一雙紅眸在此刻泛著滲人的血色，“閣下，我雲峰與臨霜閣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雖對閣下所管門派略有意見，但畢竟還是彼此尊重的。今日閣下拿我說事，是想借我越了兩派中間的線了嗎？”

“不。”

臨安梅立馬否決，他抵著扇尖，吃力說道：“今日前來，並非是以閣主身份，而是以商人身份，沈尊主儘管放心。”

沈浟未有回話，扇尖將臨安梅手臂那塊鐵削成兩半，才肯鬆手。

鐵片落在二人腳邊，發出鈧當兩聲。

臨安梅不著痕跡地喘了口氣，才繼續說道：“沈尊主應當聽過在下的名聲，算命這件事，我從未有過一次失誤。”

沈浟不想與他糾纏，頭也不回就走了。

可那臨安梅依舊不依不撓，見沈浟真的是不想和他交談，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一股腦全講出來了：“沈浟！我知道你為人良善，這三年在人界也是行俠仗義，百姓無不稱讚。可‘征道’出世，必受血噬。你必須征道，你隻能征道。”

“征道”為沈浟的本命劍，淬以靈火，融以神血。那柄劍，自降世來便與其他劍有著天囊之彆。

它是劍中上上品，自泛神光，威力常人無法抵抗；劍鳴四方，唯有沈浟能收其入鞘。

但也是命中下下品。

有傳言道，“征道”其實是天界遺留下來的仙器，雖然神威無窮，卻早就有主，自從天界落下來後，其內蘊含力量爆發，猶如脫韁野馬，常人根本無法駕馭。

隻有雲峰尊主沈浟。他被稱為修行界的天之驕子，才一出峰，便能使一席武功收“征道”入囊中。

這不能說不好，可也不能說好。

沈浟一手無意識地碰著了“征道”的劍柄，他知道臨安梅說的是什麼意思。

“征道”認主，若能收服它的不是它的主人，它便會與那人不死不休的爭鬥。唯二能使它平靜下來的法子，沈浟摸索出來了。

要麼，是把“征道”交付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上——就是那天界某位不知何名何姓的神官；要麼，就是見血。

天界之人非渡劫不得入人界，而遺留在人界的“征道”無法回到主人身邊，為阻止它成為人界凶器，沈浟隻能時不時地割血，以小損失換大損失。

他輕輕地拍著那劍。

但征道這件事情，不能操之過急。

“尊主不著急，那劍的主人也該替你著急了。”臨安梅卻說道，“尊主得道天才，難道不是想依靠仙器‘征道’，降雷劫，升仙籍嗎？”

聞言到此，沈浟終於忍不下去了。

他回頭，再伸手，抵在臨安梅脖頸上的不再是金羽扇，而是“征道”了。

“閣主活了那麼多年。”他道，“知道的還真不少。”

關於他與“征道”的事，連他雲師兄和木師兄都不知道，這臨霜閣閣主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

單單靠“算命”？說出來鬼都不信。

臨安梅見沈浟終於有反應了，不禁眉開眼笑：“我知道的可不止這些。沈尊主，不如這樣，你我二人做筆交易，我助你征道，你也助我一件事。”

“征道。”沈浟眯眼道，“我自己也行，用不著閣主效勞。”

臨安梅搖搖頭。

“不，我的意思是，我會幫你用另一種方式征道。以……兩全其美的方式。”

地上碎裂的鐵塊依舊靜靜躺在兩人中間，毫無存在感，仿佛先前的打鬥根本不存在。

突然，沈浟收了劍。

他深深地看著臨安梅：“征道一事何其困難，閣下卻寧願暴露身份也要與我做這筆交易，我猜，你要我幫你做的事，和這也有關係吧。”

臨安梅眼神發亮，白花花的胡子下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與聰明人說事，就是方便。”

·

妖界。

林侑在外玩耍回來，捉弄其他玩伴還沒儘興呢，就忽然被母親召走了。

“下次再來！”林侑對著身旁被他打趴下的小狼們，隨手施妖氣幫他們蓋住了下傷口，“你們都太弱了，我都還沒怎麼動手呢就全倒了——哎，要不是母親突然叫我……”

躺在地上的小狼們：……

拜托少主，下次彆來了吧。

狼後看到林侑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拍拍他的腦袋：“侑侑啊，想變強嗎？”

林侑聽到母親說這話，耳朵都豎起來了，連連點頭：“想的！殿裡那幾個都快被我打哭了，贏著都沒什麼意思……”

“甚好。”

狼後點點頭，牽引著林侑往主殿走，邊走邊感歎道：“父皇母後，給你找了位好老師。”

林侑不明所以，但很興奮。一顆少年心，對於武力方麵還是向往的。尤其是身份尊貴還未經曆人世滄桑的，熱血之心。

沈浟平靜地站在殿中央，並未落座。

等到狼王皺成“川”字型的額尖漸漸舒展開，他才不動聲色地緩了口氣。

談成了。

雖然大家都傳妖界狼王奢靡無度，好戰喜勝。話裡話外都是一副暴君昏君形象，但如今一見，沈浟不由得心下慰藉。

暴是暴了點，好在沒昏，總歸知道權衡利弊。

一時辰前。

“我很好奇，沈尊主怎麼管閒事管到妖界來了？”狼王高居龍椅，低頭邈著沈浟，完全不把他當回事，“身為人，還敢盜用妖氣隻身闖入妖界？”

沈浟對此情況毫不驚訝，在妖的認知裡，人的力量就是不如妖。即便身為強者，在妖眼中，不過是稍稍厲害那麼一點罷了。

狼後端坐在狼王邊，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我們狼族一直以來隻在自己領土上做事，安分守己兢兢業業，並沒有和雲峰產生任何糾葛啊。沈尊主此次前來，是我族犯了什麼事嗎？”

“和雲峰無關。”沈浟簡要答道，“我來，也不是要興師問罪的。”

這兩句話倒是有些驚訝到狼族夫婦了。

要知道，一個人，單槍匹馬闖入妖界，沒有靠山，無異於送死。

而沈浟，一不靠強大的雲峰，二不靠問罪的底氣。

那他大費力氣來這裡是乾什麼？

總不可能是想憑一己之力扳倒妖王吧，癡人說夢呢。

可沈浟依舊不急不緩地說著：“據我所知，主上這幾十年內，戰爭過於頻繁了吧。”

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這話，可以點到為止。

狼妖夫婦一下就知道沈浟想表達的意思了。

這幾十年內他們野心蓬勃，為擴張領土，確實做了不少戰爭。其中不乏有一些，是占了人界土地的。

儘管，隻是很小很小一部分，就在兩界交界處。那點，並不明確定義歸屬於哪界的土地。

可那裡居住的，是人。

天道有規，各界應和平共處，不得開展大規模戰爭。

狼妖夫婦當初占領時，早就是被利益衝昏了眼，並沒有考慮這麼多。事後才發現，他們違了天道的秩序。

本來存著幾絲僥幸心理，畢竟都這麼多年了，懲罰並沒有來。還以為這麼點土地，天道還沒注意。

沒想到，在這等著呢。

“你不過是一介修行者。”狼王狐疑道，“對天道了解的這麼深？”

沈浟知道，當狼王問出這句話時，態度就徹底轉變了——儘管嘴還是那麼毒。

因為他們此刻明白，沈浟敢隻身前來的靠山究竟是什麼了。

——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