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浟恍恍然地舉起左手。
手腕上纏了根鮮紅的絲帶,而透過那層鮮紅,就是觸目驚心的傷痕。
這傷……沈浟想到,是在“虛境”裡受的啊。
木葉生雙眼失焦,喃喃道:“你現在知道了這些,還打算進去麼?”
沈浟一甩手,紅帶重新隱於袖下。
“當然。”
他剛才隻是驚於知道了手腕傷痕的來曆,並非害怕“虛境”。再者,聽了木葉生這麼一嘴,他更加斷定,“虛境”中隱藏的秘密與他而言非常重要。
或許牽扯到了他的記憶,或許,牽扯到了他的魂魄。
還或許,牽扯到了曾經“下棋”的人。
“下棋”……對,沈浟想。他原本以為,上輩子他害林侑全族,是迫不得已,無奈之舉。在這件事中,每個人都是棋子,天道冷眼旁觀,棋盤混雜不堪。
可越到後麵,記憶恢複的越多,他才從隱隱約約到逐漸肯定,這其中,必定有一個下棋的人。他可以逃脫天道的眼睛,將人命玩弄於股掌。
沈浟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木葉生和雲存白。
要說天道底下,拋去沒什麼存在感也做不了亂的鬼界而言,人界的製約是最輕鬆的,除了依賴於法寶和自己十年磨一劍的功夫,人界並沒有什麼是能拿得出手的。
可能修行者閉關數載苦修精研的功夫,妖界或天界的妖神們磨煉個半年時間便可一舉擊敗。
所以人界在這世間能存活這麼多年,甚至還能如此繁盛。可不僅僅是因為有天道的庇護。
他們還有一種更厲害的東西——叫人心。
“人皮”為了私欲利用保護妖族的“生死契”,反其道而行之;臨霜閣閣主為了自己名聲,即便知道他與林侑身份情況下,還要指明自己“護短”的真心;鏡水的祖父母為了攀上高枝,明知女兒有良配,還狠心拆散,甚至後來不惜害死孫女。
但。
陵墓中老峰主為保護弟子,甘願舍棄自己大好年華,閉塞於井底;趙闐蕭不予為守心中正義,在饑寒交迫的情況下也不向他人低頭。
這人心,有好也有壞,誰也摸不準。
而如今,沈浟同樣也摸不準二位尊主的心。
尤其是木葉生。這人城府極深,其察言觀色之能力,與林侑不相上下,甚至有時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先前木葉生不想讓沈浟看到傷口,何必半掩半露?就算實在無法立即醫好,稍微拿點白膏遮住便是,以木葉生的能力,想瞞住誰問題都不大。
叫沈浟看見,就是想引他到峰主這來,再次強調“虛境”的危險並極力勸阻他前往禁地。
究竟真的是在擔心他,還是擔心“虛境”中的什麼東西?
沈浟知道雲峰主和木尊主待自己很好,但人心善變這個詞,用在誰身上都合理,如果他們兩個想當“下棋”的人,可能也是非常大的。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留個心眼。
不過……沈浟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
——到了“虛境”再說吧。
“還有一件事。”沈浟又說道。
“師弟但說無妨。”雲存白活動了下筋骨,豪氣道。
沈浟看向他,神色凝重了些:“禁地,我一人去足矣。”
“你一個人去?!”木葉生慌了,不由得著急起來,“我剛和你說的白說了?你已經在那裡麵大傷過,放你一人進去,我是不放心的。”
原本他就不想讓小沈師弟進去,後來是有小林侑作伴,這才鬆懈了心。小林侑妖力不低,有他陪著沈浟,二人也能相互照拂。
“你都說了那裡凶險,何苦再搭上一條人命。”沈浟平靜回道,“他當妖王當得好好的,沒必要自輕自賤,與我捆綁。”
雲存白也搖頭,不過他是在說:“徒孫厲害的很,也滑溜的很,他要跟你進去,我們倆是攔不住的。”
他這可說的都是真話,雲峰上下,誰不知道林侑曾經有多寶貝沈浟。在峰裡,與其他弟子比武,贏完了必須來一句“師尊授我的武功,自然是絕頂的”。在峰外,要是碰上了那些說沈浟這不好那不好的嘴碎,也必然要叫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你以峰主的身份命令。身為弟子,豈會不聽?”
雲存白撇了撇嘴。
徒孫那我行我素的性格沈浟又不是不知道……
“行吧。”雲存白應道,“那你要進禁地的時候知會我倆一聲,二師弟去給你作引,我就去支開你那幾個弟子。”
“多謝。”
木葉生又狠狠剜著師兄。要不是礙著小沈師弟在麵前,他高低得去踹他師兄幾腳,不,不止,再給配點瀉藥之類的,叫他一直困在茅房,彆出來了。
說乾還真就那麼乾了,等把沈浟送走後,木葉生緊緊拽住雲存白的衣領,直截了當且粗魯地給了師兄當胸一腳,師兄的傷被小沈師弟治好了,他才不需要顧忌什麼。
把師兄從椅子上踹到地下後,他罵道:“你心倒是挺大呀,人家小沈師弟說什麼便是什麼,怎麼,碰上師弟連腦子都可以不要了是吧?”
雲存白哎呦一聲,一個利索翻身而起,拍拍木葉生的肩:“按照你小沈師弟的性格,我阻不阻止,又有什麼區彆?況且你也知道……”
木葉生咬了咬牙。
他們倆都知道,“虛境”根本困不住沈浟。
也許會傷身,但肯定不會喪命——在沈浟身為人時便是如此,如今半人半神,更是如此。
“還有啊。”雲存白端了劍,一股腦地躺榻上,床邊那隻腳左右搖晃著。他好整似暇地握著劍柄,在半空中有意無意地劃圈,“師弟不是你我能控製的人物,你再上心也沒什麼用。至於徒孫,你以為我不讓他去,他就真不去了?不可能的。”
木葉生捏捏緊皺的眉頭,無奈道:“可你知道,要是小沈師弟進去了,那就什麼都瞞不住了。”
雲存白劍指木葉生,劍尖離脖頸不到一寸。
他此刻也沒有了玩笑心,冷言道:“紙包不住火的,何況魂魄離體可是件大事,要是他不儘早回天界,那我倆,可就要遭難了。”
即便沈浟有意隱瞞,他們也早就能猜到,沈浟失憶的真實緣由。
七年前,沈浟本該安安穩穩地承受那天火流星,飛升成神。但七年後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說是渡劫渡出了差錯,才無法真身歸位。
想想就知道,必然是有什麼東西阻礙了小沈師弟的飛升。仙器法器必然不是問題,一定是在沈浟身上。
要麼是魂,要麼是魄。
無論是魂還是魄,離了體對沈浟來說終歸是不好的——對誰都不好。
“你我選定的繼承人如今還沒有能力擔起未來的重任。”雲存白道,“雲峰和師弟,孰輕孰重,你身為尊主,該認真掂量。”
木葉生當然分得清。
按照當前的形勢,隻要沈浟在人界多待一日,他們的處境,便凶險一分。
木葉生格手一拍打偏了劍尖:“就你會掂量,師門情誼算個屁啊,雲峰才是最重要的。”
“哎彆這麼說。”雲存白搖搖頭,“我這不也是在幫師弟嗎?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傻逼傻逼傻逼!
木葉生真是要被雲存白氣死了,每次都是這樣,要不就是被小沈師弟氣,要不就是被師兄氣,他這輩子就是敗在了這兩人手上!
他氣憤,但對師兄的選擇無奈。隻是他也需要解氣啊。
木葉生將手伸進袖中掏掏,雲存白見狀,一臉驚恐:“你,師弟啊,你這是要乾什麼呢?大可不必吧……”
後者對此也毫不隱瞞,坦言道:“就是生氣,想拿你當個出氣筒而已——不會要了師兄命的。”
雲存白此時想跑已經來不及了,木葉生一把藥粉給雲存白撒了個滿麵。
“咳……咳咳咳。”藥粉太多,雲存白都嗆著了,“師弟啊,你給我撒了什麼藥?”
木葉生撒完後也不閒著——光撒點藥粉怎麼能解氣呢。
他塌著個臉,無情地換了雲存白房內的熏香,蠟燭。再給他枕頭裡塞一把草藥。
“哦,也沒什麼。”他提醒道,“要不是小沈師弟,你的傷,還是痛的吧。”
雲存白一聽,頓感不妙。
緊接著他就感覺整個骨子如萬蟻噬咬,疼痛難忍。無論他怎麼折騰,痛的程度沒有一絲減弱,甚至還有隱隱增強的趨勢。
“沒必要吧……”豆滴大的汗珠滑下,雲存白咬牙切齒地說道,“把刀子對著自己的親師兄,你不怕過幾天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木葉生用衣袖捂了捂嘴,好像現在師兄所遭受的與他毫無關係:“可是我生氣了。”
雲存白握緊拳頭,心中憤然想道:師弟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刁難他的,所以這般有恃無恐。真是……被狠狠拿捏了。
“那師弟消了氣,給師兄解開好不好?”雲存白討好道。
木葉生點點頭,開始給師兄介紹方才他下的毒。
“給你下的毒,噬骨散——你也感受到了,然後我還加了點彆的,瀉藥,腹痛難忍。”
這一說,雲存白立即就感受到了小腹的酸麻。
“熏香,蠟燭,草藥,都是用來維持藥效的。”木葉生提醒道,“彆悄悄給我換了。等那些用完後,毒自然就解了,我的氣也消了。”
雲存白眼角抽搐。
這熏香,蠟燭倒還好說,燃個一兩日就沒了,可這枕頭裡的草藥……
木葉生微微頷首:“哦,第一次將這兩味藥放一塊,還不能把握用量。師兄勿怪。”
雲存白:……!
什麼沒把握用量,這一切不過是你的謊言!
“不怪不怪。”雲存白還是賠笑道,“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三師弟,該罰,該罰。”
“在弟子麵前要表現的正常一點。”木葉生道,“平日裡受傷時那種‘處事不驚’的演技,是該練練。”
雲存白:……
他頭撞床板,生無可戀地答應道:“好好好。”
·
竹舍。
趙闐左看右看,疑道:“林侑,辦接風宴的事情乾嘛不在食肆那塊說?剛好理完了就可以上報菜名了。還跑這麼遠,麻煩得很。”
林侑心下無語了一瞬,轉言道:“和我過來。”
他邊走邊想,以師尊性格,是絕對不會讓他陪同的,他可太了解師尊了,要死也是自己一個人死,絕不拉上周圍的人——七年前就是這樣。
這麼想來,師尊肯定會和師叔師伯們商量,指明自己的計劃。或許是暗自前往,或許是下達命令。
那麼自己要進去的話,隻有兩條路。一,在師尊進入“虛境”後,逼著師伯把自己也捎進去——但師伯要處理雲峰事務,無法作引。二,在師尊進入“虛境”時,在另一個地方施法,開出另一道結界進入,但這需要趙闐或蕭不予的幫助。
兩個人都是好騙的類型,自己隨便編點謊言,要這兩人做個“引”,並不難。
但他也在猶豫。
這兩個人身為師尊的弟子,卻對師尊的事情全然不知。誰做徒弟做得像陌路人一樣啊。
——雖然造成這種現象,有他林侑一份……
究竟是直接和這兩家夥說呢,還是依舊把他們埋在鼓裡?
“這是師尊臥房,沒經師尊同意,來什麼來啊。”趙闐杵在門前不動了。
他不動,蕭不予也就不動;兩人都不動,林侑也沒辦法成功施咒。
“甜甜,我發現你真是個榆木腦袋。”他罵道,“用你的水腦子好好想想,我們繞路都來這了,怎麼可能是為了接風宴的事?”
趙闐:……
蕭不予替趙闐解圍:“大師兄是想和我們師尊的事情嗎?其實在門外說也是可以的。”
林侑無奈,隻好抱著胸,回道:“在陵墓那裡,你們就疑惑了吧。為什麼我和師尊會特意撇開你們去那,又有什麼事情是你們不知道且師尊不願告訴你們的。”
“為什麼?”
“簡單啊。”林侑嘁了一嘴,“因為師尊覺得,你們陪著他,是去送死的唄。”
蕭不予,趙闐:……
林侑有點不情願地繼續說:“他要去禁地。”
趙闐和蕭不予同時震驚地張大嘴巴:“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