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雲處初陽升起,溫煦隨意。河邊群魚戲水,濤起層層水花。
晨露空氣宜人,攜卷清風而來,屋簷角的風鈴悠悠蕩蕩,發出空靈的聲音。
客棧後院有兩位少年。
其一位揮舞手中劍,跳到半空中熟練地運了一套劍法;另一位緊隨其後,掃腿搭在地上,一把劍橫在眉前,眼神一凝,換了個姿勢。
這兩人是在過招。
那店小二好容易清閒一會,擱在後院,尋了把椅子坐著,嘴裡嗑幾粒瓜子,讚道:“好!”
正是那趙闐和蕭不予。
隻見趙闐隨手擦了把臉上的汗珠,意思道:“多謝你捧場了。”
雖然他並不是在賣藝。
蕭不予收好劍,上前一步,看了眼樓上客房,不知想到了什麼,歎道:“兩天了。”
師尊那扇門,合了有兩天了。
他們跟著師尊和大師兄來到客棧,可那兩人一進房屋就沒動靜了。他和趙闐每到飯點去叫人時,也叫不應。
“林侑不會要對師尊做什麼吧?!”趙闐站在門外,罵也不是,踹也不是,隻好衝蕭不予發牢騷。
“師尊他們……”蕭不予想了一會,遲疑道,“應該是有事前來,不帶上我們,是怕我們拖累他們吧。有些事情,師尊和大師兄可能不想讓我們知道。”
趙闐氣急敗壞,委屈極了——為什麼就讓林侑知道啊!就他天天霸到師尊,師尊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正當那時,林侑還嫌外麵的他們吵,妖氣傳音道:閒就練武去。
趙闐,蕭不予:……
行吧,大實話。
然後兩人就一直在這後院,要不是他們穿的端端正正一表人才,住在這客棧的人看他們這樣,還以為是打雜的呢。
“等我哪天功夫比林侑厲害。”趙闐酸溜溜道,“我也霸著師尊,不讓他碰!”
蕭不予:……
他其實很想告訴哥,很難,難如登天,彆青天裡做白日夢……
太殘忍了,還是不要講大白話了。
“哥,你要不要嘗試……”蕭不予回道,“撒嬌這條路子。”
“哈?!”
·
眼睫翕動,露出雙朱紅眸子。
清澈入冽泉,不染一絲汙垢。
林侑將銀針全都去除,但看著師尊一動不動,就在他眼前揮揮手:“師尊,醒了?”
“醒了。”沈浟又閉上眼睛,歎道,“等我捋捋。”
林侑點點頭,想著師尊兩日未進食了,自己也是,就中規中矩道:“那我先去下麵拿點吃的。”
沈浟見林侑走了,支棱一下,坐了起來。
他一手扶額,一手撐膝。腦中劃過細碎的記憶。
淨音鐘的,客棧的,破廟的……
首先,“他”為什麼能預知自己的死期?而且,看那模樣,“他”好像很早就知道了。
再者,還淨音鐘而已,為什麼要想到林侑?這事和林侑是有關係的吧。
進一步來講,說不定還牽扯到了……被“他”滅門的狼族。
狼族,淨音鐘……
沈浟腦中忽地想到了一個地方。
——“虛境”。
按照這個思路走,說不定他上輩子是進過“虛境”的,和狼族有關,在“虛境”中,他可能又碰到了什麼事情,才導致他斷定自己將會在不久後死去。
可是這個“虛境”,他那時候,是怎麼進的?
莫非……
“師尊,師尊!”幾聲氣音打斷了沈浟的思考。
一顆圓潤潤的頭從門縫中擠進來,探頭探腦。
沈浟全程看著:……
嗯,是趙闐。
趙闐看到師尊的那一刻,眼神都亮了起來——尤其是還沒有看到林侑!
沈浟看著這位昔日的徒弟,很是……不知所措了。
要說他們第一次見麵,沈浟隻從林侑口中知道“他”與趙闐蕭不予的師徒情,所以與兩位徒弟不熟,有隔閡,非常的正常。
可他現下已經恢複了一點記憶,對兩位徒弟有了些印象,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這就有些尷尬了。
是要像他們第一次見麵那般疏離,還是要表現出一派為人師長的樣子?
真的,有點難為隻恢複了一點記憶的他了。
“你,先進來吧。”沈浟如是說。
老在門外站著也不像回事。
沈浟起身,但把茶桌的椅子讓給了趙闐和蕭不予,自己則靠在窗邊,借著微風吹醒一下腦子。
“師尊。”趙闐突然說,“我愛你。”
沈浟:……???!
什麼?!
是他腦子還不夠清醒嗎?!
沈浟迅速地回頭,瞪著趙闐,嘴唇翕動,好像下一秒就要吐出“大逆不道”了。
同樣瞪眼看趙闐的,還有坐在他旁邊的蕭不予。
蕭不予甚至都被嚇得身子後仰了,滿臉的不敢置信——麵前這人真的是他朝夕相伴的異父異母的親哥嗎?不會是剛才練武走火入魔被什麼邪氣奪了舍吧?!
隻有趙闐一頭霧水,他看看震驚的師尊,再看看震驚的蕭不予。
“怎麼了?”爆出驚天語氣的趙闐疑惑的問道,“這樣不對嗎?”
“這樣……對嗎?”沈浟艱難道。
可能他有一瞬間想歪了,以前慕容冥幽常和他講男子之間的小畫本,差點以為是龍陽之好的那種“愛”。現在回神,才發覺趙闐應該是說的師徒情深,欽佩之愛吧。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沒錯……
但他現在是趙闐真正的師尊嗎,不是啊!他記憶都還沒完全恢複呢。所以聽到這類大白話,心中難免有些膈應。
“這不是你說的‘撒嬌’嗎?”趙闐虛心地請教蕭不予,“我哪裡做的不對?”
“太,太太……”蕭不予“太”不出來了,太突兀?太直白?
還是太炸裂……
沒從蕭不予那裡得到結果,趙闐就自己想。
愛撒嬌的人會做什麼呢?
趙闐突然起身,撲過來一把抱住師尊的腰。
沈浟:……
“師尊,您能不能不要老是和林侑待一起啊。”趙闐委屈巴巴道,“他對我和不予老凶了您也不是不知道,還老搶走您……您都不曉得,這兩天他一直把我們關外麵,想進來看您一眼都不成……”
蕭不予驚得站起來,大為震撼。
原來他哥還有這樣的一麵!
“額,我,知道了。”沈浟輕輕將手搭在趙闐肩上,拍了兩下以示安慰,“你想說什麼,好好說,可以——”
“趙闐!”
眾人朝門口看去。
——啊,是林侑。
林侑兩手端著盤子,強顏歡笑道:“師弟,這是在和師尊玩什麼呢?不好好練武了,不是還說要揍扁我嗎,這麼快就沒信心了是吧?”
他媽的。林侑心道,他就下個樓挑幾碟菜的功夫,這兩家夥就偷摸著跑這來了?還抱?!親親抱抱舉高高?
他林侑都沒幾次抱得到師尊的腰,趙闐一窮酸命邋遢鬼,他何德何能!
趙闐看到林侑,先是一驚,轉而又想,說不定撒嬌真有用,他還沒試完呢。
思罷就抱師尊抱得更緊了些:“師尊,你看林侑,又在拐彎抹角的罵我呢……”
林侑,蕭不予:……
你誰?!
沈浟呆滯了下,心想上輩子這些人都是自己徒弟,本就不該存在偏心之說。不過趙闐小時候無父無母,日子過得不容易,大約是挺缺愛的。而林侑又比較強勢,以前估計也沒少和趙闐嗆嘴。
“嗯……”沈浟摸摸趙闐的頭,安慰道,“那確實是他做得不對了。”
林侑眼睛瞪得老大,狼耳都給氣出來了。
趙闐什麼時候會使這招了?!還有,媽的師尊偏心偏得也太嚴重了吧!
趙闐聽到師尊迎合自己,還摸了自己的腦殼,簡直不要太心花怒放——撒嬌是有用的,他以後要天天撒嬌!
而沈浟在說完話後就察覺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古怪氣氛,作為師尊,還是要一碗水端平比較好。
於是他緩緩脫離趙闐的懷抱,走向林侑並接過他手中的盤子:“難為你跑上跑下了,謝謝。”
結果就在沈浟準備轉身時,林侑也一把抱住了他。兩隻手緊緊纏住他的腰——比趙闐還緊!
沈浟:?
這是在乾什麼,爭風吃醋?
“林侑你不要臉!”趙闐指著枕在師尊肩頭的林侑罵道。
林侑反而扭了扭頭,衝趙闐懟道:“你就要臉了?說我不要臉,怎麼不先想想你自己嘞?”
變故來得太快,沈浟都懵了。
林侑那聳拉著的狼耳還總是掃過他的耳朵,撓得他一陣心癢。
有徒弟是件麻煩的事。他麵無表情地想。
沈浟如法炮製,也碰碰林侑的腦袋,說道:“抱了,氣消了吧。”
鬨了這麼久,正事還沒談呢。
師尊的手碰到了林侑的狼耳,林侑這才反應過來,有點失態了。
他立馬收回自己的手,隱去耳朵。眼睛一眨,笑道:“甜甜突然這麼奇怪,怕不是在陵墓裡被關傻了?”
雖然說的是趙闐,眼睛卻盯著蕭不予。
蕭不予頓時抿起嘴巴。
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師兄已經知道是他搞的鬼了。他拉著趙闐,嘿嘿笑道:“哥可能確實是被悶壞了。我再去陪哥練練劍,讓他清醒清醒。”
林侑挑了下眉,蕭不予就帶著趙闐一步一步地退出二人的視線。
他在門外扶額提醒趙闐:“哥,我叫你模仿撒嬌,你彆超越啊……”
這頭沈浟已經將盤子放到桌上,扶起茶壺熱起了茶。
“師尊也真是,現在誰都能近師尊的身。”
沈浟:……
他沏了杯茶,遞給林侑:“談不談正事?”
“談。”林侑坐下來,接過茶水,“師尊要說什麼?”
“第一。”沈浟比出食指,“你族門被滅之日,我確實在場。”
林侑神情一下就嚴肅起來了。
奶娘說的都是真的?確實是師尊滅了狼族?
“你在那乾什麼?”他迅速回道。
沈浟客觀地闡述:“那是幻境,我也不知真實會有多少偏差。但我首先可以保證,在林大娘碰上我時,我並沒有在她麵前殺妖。”
先前林大娘告發沈浟時,有說他親自在她麵前殺了一妖來恐嚇她。看來林大娘確實有在說謊。
沈浟接著說出一些疑點。
比如當時他給林大娘珠子就是為了讓她快些離開的,而不是挑釁;比如林大娘的記憶是他封的,而林大娘也保證過逃出去後對此事閉口不提;再比如從他與林大娘的對話中,可以知道,滅族一事絕對另有隱情。
林大娘必定是知曉的那方。但如果逼問她,她知道沈浟失憶,肯定不會說出真實的答案。因為她的目的,可能還沒達到。
“你沒殺過我的族人?”林侑懷疑道。
沈浟公事公辦地答道:“在我看到的記憶裡,沒救也沒殺。”
“他”隻是一直站在屋頂上,麻木地看著大火燒死狼族。
“第二。”沈浟接著說,“上輩子我確實用過淨音鐘。第一次遇見趙闐和蕭不予那回,是我把它還回去的。”
林侑兩眼一眯。
他弄懂當年的疑惑了。
以往除祟時師尊都喜歡親力親為,能自己問出來的絕不需要旁人插手。而那次卻一反如常地把除祟之事交由他管——這是為了能悄無聲息地把淨音鐘歸位。
以及自己一出那宅院,滿大街都有師尊的氣味。當時他還真信了師尊的鬼話,現在想想,其實找他是假,掩蓋蹤跡是真吧。
可師尊拿著淨音鐘能做什麼呢?還一直瞞著他,那淨音鐘除了保一方平安,好像也沒有其他作用了吧……
不對!林侑猛然想到,淨音鐘,還有一種作用啊。
——“虛境”的鑰匙。
沈浟見林侑才緩過來的模樣,心中明白了些什麼,喃喃道:“不是你……”
“什麼‘不是你’?”
進入“虛境”,人,血,鐘三樣必不可少。沈浟是進去的人,淨音鐘是開啟的鐘,如果不是林侑,那麼誰又是兩界的“引”呢……
成為“引”必須是直係弟子或師兄弟。普天之下,和上輩子的沈浟互為師兄弟的。
是雲存白,和木葉生。
沈浟對林侑回道:“你師叔和師伯,必也牽連其中。”
進入密室時,那兩人擔憂神色又不似假的。沈浟暗暗想到。但明知他上輩子進過“虛境”,卻沒有提出。
二尊主意欲何為,還是得找上他們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