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再去吧。”“沈浟”回道,“夜已深,很晚了。”
“好。”林侑又提著小凶屍的衣領,猶豫道,“那這咋辦?明日還得帶她去見爹娘呢,現在不能埋……讓她和我睡一間房?咦……”
“沈浟”:……
“你不是有——”
“要不我今晚去師尊房內歇一晚?”
——有妖氣可以用嗎?
什麼鬼?!
去誰房裡歇一晚?!
“沈浟”見過要臉不要皮的,見過要皮不要臉的,但沒見過林侑這種又不要臉又不要皮的!他當即回絕道:“我已經付了兩間房的銀錢。”
林侑也不指望真能成,還是打著俏皮話笑著說道:“說的也是,銀子白花出去我也心痛呢。”
是夜。
“沈浟”坐在木椅上,喝了壺暖茶。他一手不自覺的把玩茶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桌案上立了根燈燭,漆黑的夜裡,隻能映出雙動人心魄的眼睛。
窗子還開著,正對著桌案。忽地來了一陣柔風,桌案上的燭火搖曳幾番,終抗不過,滅了。
沈浟心道:成了。
在白日間,“他”要求林侑接手本該是“他”的委托,獨自麵對掌家主,自己則找借口去安排客棧。
是安排客棧不錯,這點“沈浟”並沒有欺騙林侑。
可“他”也沒有告訴林侑,安排完客棧後,“他”又會乾什麼事。
——還淨音鐘。
十年前的陵墓,和現在是一樣,也不一樣。沈浟想。
“他”一個人去“往生院”的時候,那裡並不全是白幔紙錢,還有的,是翻新的腐土。
這意味著,近來屍變的事情不止是一兩回。
是淨音鐘的缺失,才使得此地百年壓製的邪氣一瞬間妖異四起,橫行霸道。當時的“沈浟”看了一眼,沒說什麼,隻是步子更快了些。
一路上並沒有遇到幻境一類的結印。
“沈浟”瞬息便來到了井口前,簡單地畫了個印,就進去了。
這本身是奇怪的,當時沈浟意識同這身體過來,看到此景,不禁疑惑:這印沒那麼好解,連他都是動用仙力強行破了的,而上輩子“他”隻是個人,怎麼比他還輕鬆。
可他後麵又反應過來了,“沈浟”連淨音鐘都能拿得到,之前肯定進過雲峰暗室,又是雲峰之人,自家下的封印肯定更懂一些,運用巧力解開封印也不是件難事。
“沈浟”進去之後,周圍也並沒有飛鏢暗器一類的東西。相比於沈浟進來,簡直一路平坦。
他看到自己順利地拚好玉石,石桌下也同記憶一般彈出了一道暗格。
裡麵是完好無損的墨玉。
沈浟看著自己熟練地找好牆縫,將石磚抽出,再放入墨玉,這暗室就打開了。
這裡和十年後沒有半分不同,除了少那麼一些灰塵。
隻見“沈浟”來到棺材旁,先跪著磕了個頭,說道:“峰主,我又來打擾您了。”
“他”把棺蓋打開,一具冷冰冰的白骨躺在那裡,沒有一點動靜。
“除了‘虛境’,我實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沈浟”拿出那枚淨音鐘,輕輕放到枯骨的手邊,“身為一代尊主,卻帶頭闖了規矩,這是大忌。”
沈浟看到自己盯著他那腕上紅帶,良久,又歎了口氣。
“也算是我害了林侑那孩子。”
接著“他”將自己指尖劃破。一滴血滴入淨音鐘內,那鐘輕微的“嗡”了一聲,把血全部吸入後,便不再動靜。
沈浟大概了解,這就是為何他剛踏入“往生院”,就能碰上幻境了。
——這鐘都半認主了。
“雖然我已將那團記憶封在這裡,但難保不會出現差錯。”“沈浟”蹙眉,赤色眸子暗的生黑,“必要時刻,怕是隻能見血了。”
沈浟聽到這裡:……
自己殺自己,殺的爽麼?
“沈浟”又掏出兩根針,嘴上說著“對不住”,手卻不由分說地叩開白骨的下頷骨,將那兩根針藏了進去。
白骨要是是活的,估計就得罵人了。
一邊說對不起一邊給他使絆子,這不就是在欺他不能動嘛?!
少年明明豐神俊朗,神采飛揚,此刻眼底卻埋了一層寒霜,明明全身穿著鮮豔明朗,卻還是看不到少年的意氣風發。
意氣風發是彆人以為的,早熟的“沈浟”早就知道自己身上並沒有這層東西。
“他”好好將棺材板重新蓋上,又磕了個頭。
“晚輩自知違規犯禁的後果。”“他”道,“前輩不用擔心晚輩會逃脫。隻是,時機未成熟。”
“沈浟”起身,原路返回,在暗室門口,回頭一望,不知道是對白骨說,還是對自己說。
“我終歸會死的,也許在明年,也許在幾年後。”
“他”嗤笑一聲,很輕鬆地說著沉重的話語:“屆時,肯定比‘抽筋拔骨’還殘忍,前輩放心。”
沈浟聽著,茫然了。
“他”是怎麼這麼輕鬆的說出自己的死期的?!
“隻要我死了。”沈浟聽見自己說,“一切就正常了。”
“沈浟”返回到暗室門前,一掌碎了墨玉。“他”站在窄路中間,上看看,下看看,最終走到窄路邊上,在墓碑邊結了個印。
淩空一跳,看著底下露出的鐵刺和上方淌淌衝下的井水,心中毫無波瀾。指尖還沒愈合,“他”便再次滴了滴血進去。死水頓時掀起波浪,四處撞擊石壁。
沈浟知道,這是——死水“活”了。
他的血本身就是聖血,可使萬物複蘇,也可療愈重傷,用在人界,幾乎可以當長生不老藥使。隻不過正逢曆劫,仙力被封,血的功效肯定也大打折扣,但讓死水稍微“活一活”這麼簡單的事情,還是可以做到的。
隻不過……
沈浟觀察對此耗不驚訝的“自己”。
罷了,連“自己”天生異瞳都能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接受,血有什麼異樣,對“他”來說,緩神隻是時間問題。
“沈浟”是相當謹慎的了,短短幾步路,就給陵墓多添了幾道陷阱,如果說第一波人是過來搭建的,那他這第二波——哦不,應該是第三波,就是過來精進的。
經這“還淨音鐘”一遭,沈浟確定了。
來這個地方的,一共有三波人。
第一波不必多說,第二第三波,都是“沈浟”。而且他現在也能確定,這兩波人,來的隻有“他”一人。
沈浟:……
老熟客了都。
夜晚柔風一過,就代表淨音鐘重歸原位,開始起作用了。
地底下溺出的邪風重新被壓抑,土地上冒出的凶屍也被安撫住了情緒,脫力倒下,成為普通的屍體,不再為禍百姓。
蜀地已經恢複平靜了。
“沈浟”重新打起火燭,袖中掏出一張圖紙。
沈浟一看:……
這不還是老熟客——地圖嗎。
這圖紙與沈浟拿到的那版不同,算是初版,上麵隻被畫了一個圈,就是蜀地。隻見“沈浟”將筆染上朱砂,比對了幾下,依樣在其他幾個地方也畫了不大不小的紅圈。
“有點用總比沒用好吧。”圖紙映在燭光中,五個深淺不一的陰影圓圈顯露出來,“沈浟”努力將圈在蜀地的圓描了一遍,爭取看不出什麼差彆。
“偷偷送回去吧。”“沈浟”收了圖紙,咕噥道,“被師兄們看到了,又要挨罵。”
直到這時,“沈浟”才不像平日冰冷疏遠,倒有些少年風趣樣了。
不過此時的沈浟:……
他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苦澀心酸。
·
清早雞鳴第一聲,百姓們就開始起床勞作了。
女人到河邊拿棒椎鏗鏘有力地打著衣裳,左右嘻嘻哈哈地聊著家裡的趣事;各家鋪子也打起旗帆,拿出自家看家貨擺在鋪子前招攬生意。
客棧樓下,掌廚的也套上圍腰,準備一展身手。
一位掌廚的抹著額尖的汗,一邊忙著抱起蒸籠一邊和站在邊上許久的俊俏公子嘮嗑:“幺哥啊,想和我學做飯是麼?有心儀的小妹?”
“沒,我就看看。”這人回道。
他抱著胸,身姿挺拔,站在這鍋碗瓢盆到處飛的地方,實在是格格不入。
掌廚大叔又揉著麵團,心裡不禁發笑,哪有看這麼久的啊,就拐著彎說道:“要我說啊,男人沒錢又沒顏,就隻能靠著手藝討夫人開心嘍。唉,幺哥兒俊!不用手藝也能哄著大把小妹。”
這人聽了,聳了聳肩,也和他對起話來了。
“要是那小妹比我還俊,我拿什麼比?”
“謔,還有比公子俊的姑娘?”掌廚大叔哈哈笑道,“那我可隻有那一句話了——要抓心,先抓胃!”
這人無奈的搖了搖頭,笑道:“怕是抓胃還不夠啊——師傅,好心提醒你一下,糖放多嘍,等會饅頭硬邦邦就不好吃了。”
掌廚大叔一看,連忙加了點鹽進去和。驚訝地看著這位幺哥:“原來公子還是行家啊!”
這人繞過大叔,捏起一小籠蓋,將其中紅糖饅頭拿出,又去另一頭把磨好的豆漿取出,回頭對大叔一笑:“謝了大叔。”
“唉,唉好嘞!”大叔先應了,應完才反應過來——這位公子在謝啥啊?
“叔,這俊哥兒你認識?”旁邊打雜的小夥看兩人聊完了,就問道。
“不認識啊。”大叔說,“我看他一直站著,蠻奇怪的嘞。”
“你不認識?!”打雜小夥指指早就空了的位置,驚道,“這俊哥一早就來廚膳霍霍了,我本來想趕走的,看他後來一直站這,還和你聊這麼久,還以為是叔家裡的人嘞。”
大叔:……
原來“謝”是這個“謝”。
他歎了一句,擺擺手:“那估摸著是樓上的客官吧,我看那幺哥氣質脫俗,還是彆惹了好。”
再看這人,端著一籠饃饃,舉著一碗豆漿,直接用腳尖敲門——敲得還挺正規。
“師尊,你起了麼?”
原來這人正是林侑。
“起了。”門內聲音傳來,冷清而又溫潤。
“那我進來了。”
“嗯。”
林侑進去,將手中早膳放到了桌上,說:“廚膳太亂了,時間不太夠,比較倉促,師尊將就吃吧。”
“沈浟”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委婉地說道:“你我不都辟穀了嗎?吃不吃差彆都不大吧。以後若是早起無事,可以先練會劍?”
林侑的笑容有一絲凝固。
“我比較喜歡廚藝。”林侑說道,“隻是自己一個人做飯的話,又嘗不出好壞。本想借著師尊提點好加進改善的,若是師尊不願,那我就隻好放棄了,做出沒有食欲的飯菜,倒不如不做。”
“沈浟”啞言,隻是隨意提醒一下,怎麼就開始有小情緒了?身為師父,最要緊的是以徒弟為重,這要是打擊了徒弟的自信心,豈不是他這個做師尊的不是?
“他”咳了一下,解釋道:“你廚藝很好,我也不是不願——”
“那師尊就嘗一下吧!”林侑後退至門前,兩手抵住門板,說,“旁邊的小凶屍估計要醒了,我去看看。”
說罷就火速地開門關門,沒影了。
淨音鐘已經安置好了,凶屍不會再醒了。
“沈浟”看著麵前的紅糖饅頭和豆漿,陷入了沉思——要是林侑練妖力也像做飯一樣精益求精,不到幾年功夫,肯定能突飛猛進的。
那頭林侑雖然離開,卻不是回房。
他先是將偷偷丟在廚膳角落的小凶屍拎起來丟到自己房內——他怎麼可能真的和屍體待在一間房裡睡啊,再迅速找了麵銅鏡,滴了滴血。
施了術法後,血融入鏡內,緩緩變幻模樣。
“事情查了多少了?”林侑冷冰冰問道。
銅鏡的另一頭是靜羽府,來接壤的還是隻兔妖。
“主上。”兔妖答道,“我找了靜羽府周邊的小妖家族,他們和我說的是——大火當晚,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這麼大的火,沒察覺一星半點?”林侑嗤笑道,“莫不是怕下個被滅族的就是他,不敢供出來?”
“不。”兔妖道,“再小的家族,必定有些膽小怕事的奴婢,屬下把他們抓了來,命都快玩死了半條,還說不知情,隻有一隻妖,說了點不一樣的。”
林侑自從知道家族滅亡,就一直在四處探查,幾年時間,也隻不過是把狼族府邸給重建,再招了些得力的下屬,其他的線索,現下就隻知道一些,但根本不足以拚湊出答案。
他道:“那妖說了什麼?”
兔妖回道:“他說,夜裡起來解手的時候,看到有隻狼妖從狼族部落中跌跌撞撞的跑出來,跑得很難堪,一瘸一拐的,他以為是人家家裡奴婢犯了什麼事,被撚出來的,就沒多想。”
“就沒了?”林侑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年齡幾何模樣怎樣跑哪去了這妖通通沒看見?”
“嗯。”
“繼續查。”林侑命令道,“查到告訴我後,就可以毀屍滅跡了。”
“屬下得令。”兔妖猶豫道,“主上,既然操心,何不回來主持大局呢?左右那隻不過是個人,又沒給主上下……‘生死契’,主上完全可以拋棄人界那些繁文禮節……”
“不。”林侑果決回道,“我們妖族向來愛憎分明,師尊於我族有恩,我必也要知恩圖報。”
至於是什麼恩,娘生前也沒和他說過,早知道問一下了……
兔妖一愣,他沒見過主上的師尊,不知道這是何方人物,但也不敢多說,隻道:“主上大義。”
林侑擺擺手:“不僅要查這事,府中瑣事也是你在打理,這幾年經營不錯,靈石每月再加一千,你覺得怎樣?”
兔妖欣喜道:“多謝主上。”
等到銅鏡再次恢複原樣,林侑看見了自己的臉。
適才的愁容隨著妖界一道去了,現在他左右搖搖,全方位的審查自己。
丹鳳眼小翹鼻,唇……看不出什麼唇,反正合在一起是張俊臉啊。
怎麼就入不了師尊的法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