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師尊啊。”林侑踩在劍上,向下俯視,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師尊後麵,說道,“這一片發生了地動啊,好些房屋都塌了。”
他們來到的地方,是蜀地。師尊接過委托,奉命前來除屍安民的。
委托中說,凶屍是一戶人家頭七剛過的小孫女。人死去後,生氣會在七日內徹底斷絕,魂氣下到鬼界,□□則彌留人界。
這小女孩是屍身沾染了邪氣,自發而動,無差彆殺人。家人看到此景,心都碎了一地,可他們既不願去“殺”自家的親人,也不敢殺,就上遞呈狀,請求雲峰派些弟子前來除祟。
這麼點小事,本來不用大動乾戈地請到沈浟的。
林侑心裡遲疑了一瞬,但又很快拋之腦後——他師尊就是喜歡管這些有的沒的,就是說鄰居家的狗成精了,恐怕閒的沒事的師尊也會主動湊上去料理。
師尊這麼樂於助人,怎麼也不幫幫他呢……
林侑想到這就攥緊了拳頭,是了,師尊是人,連進個妖界都大費周章,就算是真想幫他,也心有餘力不足吧。
沈浟站在他前麵,背著手“嗯”了一聲,接道:“蜀地時常地動,近幾年尤為頻繁——就在這一片了,落腳吧。”
他忽地頭痛一瞬,蹙了下眉。
林侑察覺,問道:“師尊不舒服?”
沈浟返頭看了眼林侑,垂眸道:“沒有,走吧。”
他真的進來了。沈浟想,上次幻境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看,這次倒是直接入了身。
隻不過……
沈浟淺淺試著抬下手,不成;試著運下氣,也不成——好像除了做些簡單回應,他沒法操控這具身體。
罷了,這樣也不錯。沈浟心道,不用怕露餡。
兩人落地之後,收好了劍,便尋到了委托人。
“仙尊啊,我家阿幺的命真是好苦啊……”掌家的哽咽道,“這才剛過頭七,就遇上了地動,才安葬沒多久,又被邪氣給臟了身。”
“嗯,信中說了。”“沈浟”再回頭對上林侑,“你在這裡再同閣下聊細些,這次委托全權交給你作為曆練。”
林侑:……
林侑不禁要懷疑自己的身份了:所以他到底是師尊的徒兒還是師尊的工具人?!
他和這掌家的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的眼神裡感受到了尷尬。
“沈浟”這時已經踏出門府。
“師尊?”林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要撒手跑路的師尊,心道雖然這事就這麼隨便的交給他管,但也沒必要這麼……“放手一搏”吧?
“沈浟”好像也有點尷尬,但常人看來,他根本沒動表情。隻見他說:“為師先去給你安排客棧,得了線索之後,來客棧告訴我。”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就這麼走了?!
林侑大為震驚。
——他是這來曆練的不錯,但師尊,難道是打算來遊山玩水的?
“那個,那位仙尊……”掌家的老爺子見林侑冷眼一掃,立馬不吱聲了。
但下一刻林侑又像沒事一般,笑嘻嘻說道:“沒什麼,可能是我師尊最近太累了吧,封屍這點小事,我也是一樣能做的。”
“這……”
“哈,難道閣下不信我?”林侑眨眨眼睛,笑意更深了,“那需不需要在下做點什麼證明一下,在下是有這個實力的?”
他一手舉起,好像下一步就要有什麼動作。
掌家的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用了大人。小人知道雲峰子弟各個都是出類拔萃的幺哥兒。”
這一蹦,倒是把口音也給蹦出來了。
“好罷。”林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這才繼續道,“那我們接下來就開始談正事吧……”
·
接近酉時,林侑才找到客棧的師尊。
“沈浟”一見到他,感覺他都變憔悴了些,與白日那副清爽樣脫邊了,就提了一句:“我方才去人家府上瞧了一眼,沒看到你,想是你已經談完了。”
“嗯。”林侑伸出一隻腳把椅腳一翹,挪了下,癱坐在那,趴在飯桌上,“難怪,我說怎麼滿大街都嗅到了師尊的氣味,找了一會才找到這裡——師尊還去找我了啊?”
“咳。”“沈浟”轉移話題道,“你可有從那老爺口中探出什麼?”
一說到這個林侑就更加憔悴了:“關鍵的沒多少,屁話倒是一大堆。我的耳朵放在那真是飽受摧殘……”
“沈浟”見他那樣,無奈的搖搖頭,遞給他一雙筷子:“那先吃飯。”
林侑又打起精神來,笑嗬嗬地接過,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師尊的手。
“沈浟”有沒有注意到沈浟不知道,但沈浟注意到了,隻不過他想的是……
——看來他和林侑的師徒關係真的很好,畢竟他都主動遞上筷子了。
兩人吃飯期間隨意談談,沈浟一邊觀察其閒聊內容,一邊緩神白日與林侑分開後所乾的事。
這去陵墓的第二波人……
“師尊!”林侑突然喊道,並在“沈浟”麵前搖了搖手,“你在想什麼呢,這麼入迷?”
沈浟一愣,隻見“沈浟”咬了下筷子,頓了下才說:“我是在想,那個孩子真是自然死亡的嗎?”
他們方才談到的正是那具小凶屍。
在林侑的描述中,這戶人家其實並不富有,隻是他們家的女兒有幾分姿色,依著容貌討得了當地富家子弟爺的歡心,本來這片地方就沒出幾個俊男美女,所以長得好,就無疑是給自己身上穿了一層金。
富家子弟爺一眼相中了農家出生的女兒,三書六聘八抬大轎就把那家女兒風風光光地領走了。
落魄山雞變鳳凰,農家小女成千金——這是個多引人注意的八卦!
農家女出嫁,父老鄉親就說:那是硬攀高枝,那富家幺哥兒雖然是貪圖美貌的娃兒,但那家女兒渾身上下就隻有個“美”字,其他的東西可一竅不通,以後日子想必不會順風順水。
結果人家幺哥不僅對她掏心掏肺無微不至,兩人還甜甜蜜蜜地誕下一孩子。
——當然那孩子是個女娃,也就是現在那具小凶屍。
生下個女娃,父老鄉親又有的說了:又不是個男娃,長大之後掌不了家權。生了孩子的女人容貌會塌,沒了那張漂亮的臉,以後和那小孩的日子恐怕舉步維艱。
結果人家幺哥不僅更愛女人了,還隔三差五地要給女孩買衣裳買首飾,簡直視若掌上明珠。
做到這地步了,那群父老鄉親也沒意思再說下去了——人家攀高枝攀成功了,他們這群“山雞”還在這裡噙個什麼勁呢!
小女孩安然長大,有個可愛的名字,叫“鏡水”。女人的夫君問她,怎麼會想到這麼個文雅的名字,女人笑笑,說她沒怎麼見過世麵,也就懂那麼幾個字。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著,等鏡水長到了六七歲,舉辦了一次家宴,恰好也是鏡水生辰的日子,富家哥兒大手一揮,高興的把娘家人也請來了。
本來是場皆大歡喜的事,可壞就壞在,當天夜裡,鏡水落水了。
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前廳喝酒賞月著,根本沒誰注意到後院,一個小女孩就這麼消無聲息的沒了。
人是在第二天撈上來的。
屍體都泡發了。
女人悲痛欲絕,質問那些守在女孩周圍的下人,結果下人們也是驚慌失措痛哭流涕,滿心解釋當夜水姑娘是嫌前廳大人們太吵,不願意待在那,想一個人到後花園裡散散步,散散心。
水姑娘心腸好,不想仆人們在那裡乾站著,還笑著讓她們去廚膳拿點心,她一個這麼大的姑娘,又在熟悉的家中,不會出事的。
誰料一夜之間,陰陽兩隔。
這戶人家本是來女婿家喝美酒的,走的時候卻是喝的喪酒。
他們見女兒這麼傷心,心中也不好受,要知道家裡人都是把鏡水當心尖尖養著的。索性走的時候就帶著小女孩屍身一起走了,說是長痛不如短痛,讓女兒女婿儘量把心情收拾好,去過接下來的日子。
這戶人家把小女孩帶回來,也有請人作法誦經,放好陪葬品,安排妥當鄭重下葬,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這小女孩水土不服,連帶著屍體也“水土不服”,竟在地動之後就詐屍脫棺,禍害他人。
“沈浟”既然問出了口,沈浟也跟著回神思考了起來。
——這女孩真是自然的失足落水而死嗎?
一個在自己家中住了六七年的女孩,對家中應該是哪裡都熟悉,後院有池塘,池塘有多深,這麼大的姑娘了,不可能不清楚。
失足落水的可能性不大。
“我猜也不是。”林侑砸吧砸吧嘴,又夾了塊肉吃,“那家老爺子和我說姑娘走得很安詳。”
沒有多餘的驚慌神色——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凶屍夜晚行事多。”“沈浟”道,“你吃完了就先休息一下,留足精力再去一探究竟。”
“好。”林侑毫不在意的回答,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件難事。他看到桌上一片的辣椒菜,而師尊就沒動幾口。
這都是專門給我留的麼?他想。
旋即他把旁邊的壇子肉推到師尊旁邊,笑道:“師尊不嘗嘗嗎?這邊的特色呢。”
“沈浟”看了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手上的火燒饃,回道:“我不太吃油膩的菜,你吃就好。”
林侑卻不由分說地叼起一塊精肉,塞到“沈浟”嘴裡。
“乾嘛不嘗嘗呢?”林侑拿起手帕,托在師尊下巴邊用來接油汁,和師尊的距離也近了一個度,“清淡的吃慣了,總要換換口味吧。”
“沈浟”錯愕的看著他,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沈浟也錯愕的看著林侑,心道徒弟都是這麼大膽的麼?逼人吃飯?!想那趙闐和蕭不予,除了最開始見麵抱了一下之外,其他時候可都是畢恭畢敬的,沒這麼逾越過啊!
是養的越久,情分越深吧……
他這麼一想,心中也鎮定了些。
這種目無規矩的行徑“他”都能忍,也隻有林侑這隻妖了——什麼時候這隻妖會恪守本分些,“他”是怎麼教徒弟的?!
果然“沈浟”果斷推開林侑的手,但肉在嘴邊,還是不得已咽下去了,訓道:“沒規沒矩,你要給彆人東西,也要先經過彆人同意。若是以後你再這樣,彆人倒該說你沒教養了。”
林侑:……
林侑沒滋沒味的收回手,咕噥著嘴乖乖答道:“是,師尊。”
在彆人麵前還是要循規守矩的,不然說出去,真的是在說他?不可能的,肯定是指桑罵槐,要暗搓搓的罵師尊的不是了。
隻不過,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委屈了。
他一片好心,師尊冷冰冰……
“沈浟”細細品味了一下,卻發覺到這肉還不錯,入口即化,油而不膩。他看說也說了,訓也訓了,就把那壇子肉又推到林侑麵前:“這肉還成,給你吃吧。”
林侑兩眼一亮,阻止了師尊的手:“好吃師尊要多吃點才是,這也是‘規矩’。”
“沈浟”啞舌,就任由林侑推來,拌飯吃了。
沈浟抽空想到,難怪和林侑來蜀地時,林侑就帶他來這家客棧了,是這裡的特色菜好吃嗎?
兩人用過飯後,林侑對著師尊說:“師尊先去找個空曠點的地方等我吧。我去找點能吸引凶屍的東西過來。”
“沈浟”點點頭,這是林侑的曆練,方法自然自己想為最妙,他不便插手,就先尋了片小山丘,直接在地上打起坐了。
等林侑再次回來時,“沈浟”一睜眼,看到他領著三四個孩童。
“沈浟”:……
“……你用活人來引?”“沈浟”似乎有些難以相信。
“昂。”林侑讓那幾個小孩站在一塊,離他們遠些,對著師尊解釋道,“凶屍沒有思維,但本質上也是恃強淩弱的,我與師尊功力高強——哦,師尊更厲害,那凶屍察覺到了,肯定貓著不出來,這不得找幾個誘餌?”
小孩生氣旺盛,心境最純,是凶屍最喜歡攻擊的一類了。何況這凶屍也是個小孩,年齡越相仿,越容易被察覺。
“沈浟”對林侑的方法不是很讚同。
林侑忙道:“我有底線的,師尊可彆這麼想我啊!這群小孩是自願來的,他們沒權沒勢沒家沒錢,我同他們說好了,他們來當我的引子,我事後再給他們一兩銀子。”
“這是人命。”“沈浟”冷漠地說道。
他當然知道是人命啊。林侑心道,說到底還是這群小孩賺了呢,他不僅要把小凶屍抓住,還得護住這群小家夥,完事後還送他們一筆銀子——他都家破人亡人丁渙散身上沒多少銀錢了,還得給他們呢。這麼想來他還是個散財大師呢,究竟誰虧誰賺啊……
要不是師尊在這裡,他連人都懶得找,直接威脅那戶人家把小凶屍提他跟前一刀解決了,說不定最後還能直接再要一筆封屍費,用得著在這又花人力又花財力來個“迂回婉轉”?
“我可以保證他們的性命。”林侑咕噥著,頂嘴道,“師尊且看著吧。”
“沈浟”氣道:“可你——”
“師尊。”林侑儘量心平氣和道,“有時候妖族跟人族的觀念就是有些不同的。在我看來,隻要他們最後安然無恙,那這個方法就是可行的。”
他私下裡乾過的那些威逼利誘的事都沒和師尊說過呢,這要是說了,師尊不得氣到七竅流血,罵他大逆不道之徒?
就是因為不想被師尊罵,他才一直這麼“安分守己”,努力做個乖巧的徒弟,做個平常的“人”的。
“啊——”
林侑與“沈浟”俱向聲音發出處看,是那群小孩在叫。
小凶屍來了!
林侑迅速使出一鍛妖鏈將那小凶屍的細脖子捆了,拖到半空,再敲她腦袋,把出場不到一炷香的凶屍打暈,拎著鎖鏈舉給師尊示意。
——噥,我又沒騙你。
“沈浟”:……
沈浟:……
“這也沒多‘凶’啊,一敲就敲暈了……”林侑仿佛忘記了剛還在和師尊拌嘴,這會笑嘻嘻道,“師尊,那戶人家有事還瞞著我們呢!”
“沈浟”沒答話,先去那幾個小孩身邊,一人給了一兩銀子,囑咐他們日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切不可拿性命當兒戲。
他再回頭,對林侑是又心痛又無語。心痛的是林侑孤身一人跟著他,受了“家族慘滅”的痛,還打起精神頑強地生活;無語的是狼妖的性子他也不知道怎麼管,做法偏激也不知道該怎麼糾正。偏偏林侑給他一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感覺,他還無可奈何。
“沈浟”最後歎道:“那你知道該去哪裡找答案麼?”
“知道呀!”林侑擺擺手驅散找來的小孩,一抹笑停在嘴角,眉眼彎彎,“找他們的親家不就好了——我之前也順便套出來人家的宅府下落了。”
這戶人家瞞著他們,另一戶說不定也被蒙在鼓裡呢,那親家恐怕連親愛的孩子成了“凶屍”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們剛好可以過去提醒提醒。
——尤其是孩子的親爹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