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沈浟來到這地動之處時,還是黑夜,是以還未觀其全貌,就直接被拉到幻境了。
經這一帶的村民們介紹,這地方,名為“往生院”。
為什麼呢?
村民們說,這一片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平日即便周圍發生大大小小的地動,就這一塊,平靜的很,最為突兀。家裡有什麼橫死老死的親人啊,都往這一塊葬,說是活著不踏實,可死後總要睡得舒服些。
於是這一片小山丘躺著的全是亡魂。亡魂總要下到鬼界去往生的啊,村民們也不大會取名,但“往生”總要比“入地”好聽點吧,“院”總比“墳”要聽起來溫暖點吧。
這地就被順理成章的安上了“往生院”這個名字。
“那裡沒有一點奇怪的地方嗎?”沈浟問道。
說沒有也沒有,說有倒也是有的。
一口村,來來回回也就這麼多人,全埋下去能占多少位置?可奇就奇在,遠處的村民聽了這麼個好地方,也不遠千裡,要把死去的肉身葬在這——誰也不想這地動著動著,就動出了幾具枯屍是吧。這是家門的不幸,也是對死者的不敬。
這一來二去,來的人多了,墳頭就多了。這“往生院”是切切實實的滿了。
滿了倒也沒什麼,每年清明,家人哭墳,總會帶些紙錢燒。原先還是燒的完的,燒完了,這裡又隻剩下一片片小墳頭。隻是後來,自從墳滿了後,這紙錢怎麼燒也燒不完,樹梢上,地上,全是白花花一片。
時不時被強風一刮,還會飄到山下百姓的院子裡。
山下的人看著不吉利,隔三差五就會拉這些人上去,撿起那紙錢,也不管誰家是誰家的,隻一股腦全燒了,算作是大家的。
可他們卻怎麼也想不到,這紙錢,根本燒不完!
不,還是燒的完的。
每次徹底燒完的時候,就是清明的前一天。
然後到了清明,村民們又是帶著大把的紙錢來了。就這狀況,這紙錢永遠也燒不儘。
“每日燒的紙錢都很多嗎?”林侑又問道。
沈浟一看林侑。後者蹙起眉頭,若有所思。
很多。那村民回道。
那確實奇怪,一年之內,除了清明,又沒誰家會天天來哭墳,這紙錢一共也就那麼多,每天又燒了一大把,怎麼還要燒一年。
如果這就奇怪,那也不足為奇。那村民又說。
這“往生院”的紙錢,打掃了和沒打掃,根本無甚區彆。讓周邊村民們真正奇怪的是,這地每動一次,這漫天飛舞的紙錢就會少一簇,肉眼上來看,倒與這一月所燒的數量對上了。
若是山下的人忘記清理了,一月沒上山。這紙錢也會少,隻不過這“少”的方式特殊——這“往生院”會自焚。
焚了一天一夜,又會無緣無故的滅。
山下村民看著心中生怕,但也安慰自己:這定是天意啊!
是地下的亡魂嫌他們每日燒的太慢,直接天降鬼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何況這火怎麼燒也燒不到山下來,漸漸的,村民們也越發堅信。除了每年清明,就再不上山打擾祖先清淨。
那這個“奇怪”也就慢慢變得不那麼奇怪了。
沈浟與林侑對視一下。
沈浟簡潔意駭地說道:“鐘。”
林侑也回道:“應該是了。”
地每動一次,墳自焚一次,紙錢少一簇。
平常這百姓都生活的好好的,哪裡還會惹上什麼不知名的凶獸不成?定是法寶作祟——還的是高級的法寶,一般的小法寶威力可沒有那麼大。
林侑無奈地說道:“淨音淨音,這鐘是壞了還是怎地,又是地動又是紙錢……”
沈浟心道:要是真壞了的話,估摸著和我可能有點關係。
他對林侑說道:“走吧。”
兩人瞬息就到了村民們口中的“往生院”。
白天與夜晚倒有所不同,看起來沒那麼陰森寂靜——至少他們還能聽見幾隻烏鴉在叫。
“師尊還記得是怎麼入的幻境了麼?”林侑問道,“我那天來,倒是沒有一點察覺。”
沈浟避開不答,隻反問道:“你還記得以前你與‘我’來這片地方,是處理什麼邪祟嗎?”
林侑一愣,回憶道:“嘶——我記得本來這件事是師叔師伯們管,但師尊不知道和他們說了什麼,就應下來了。那個時候過來,是為了解決一戶人家過世孫女化為凶屍的事情。”
沈浟心下一動:他竟是主動來的。
“那個女孩好像是突然破土而出的吧。”林侑繼續回憶道,“離這塊地方好像也不是很遠。那戶人家原先是舍不得看孫女離世,就把她安葬在不遠處的小山丘中。法事做的挺全的,頭七也好好的。隻是過了沒幾天,她就出來嚇人害人了。”
“我們趕到的時候,是不是剛好地動後?”沈浟問道。
林侑眼睛一亮:“還真是!剛好地動,土地一裂,那孩子就可以順勢破土而出。”
沈浟思索了下,認真道:“林侑。”
“嗯?”
“你那時候有沒有想過。”沈浟沉聲道,“隻是簡單的鎮屍,為何我要親自來?”
林侑一愣,問道:“師尊說這話是何意,這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
“昂。”林侑解釋道,“雲峰三尊主,雲尊主主要負責教導子弟和製定戒規,木尊主主要負責接客待人和獨門武器,而師尊主要負責峰外除祟和考核選拔——所以這件差事落到師尊頭上,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好罷。沈浟心道。
難怪之前林侑說他愛管閒事。他的任務,不就是“管閒事”麼。
上次沈浟是跑到了一口水井旁邊,那第一個幻境才結束的,而林侑則是在一口枯井旁邊,發現了陷入幻境的師尊。
兩人對賬一番,覺得那口不知到底是水井還是枯井的井最可疑,打算先到那裡再看看。
這一路上風雨無阻。
期間沈浟還特意悄悄打了下火,但還是沒什麼變化。
看來那幻境隻衝著形單影隻的他發動。沈浟心想。
這口井是口枯井。
它位於山丘正中央,位置最高,四周才是一個個凸起的墳墓。
那井常年無人打理,上麵的繩子早就不翼而飛,木頭上也拔了幾個大蜘蛛網——就是不見大蜘蛛。
“這井打在此處,蹊蹺。”沈浟從井口往下望,說道。
按道理說,這地勢越低,越能靠近地下水,打井才能打得通。可他們所在的地方,不僅地勢高,方圓百裡也沒見什麼川溪河流——這井怕是極難打成。
林侑卻道:“可山下村民說了,這井在好早之前還是能用的,雖然水少,但也能打起來。”
沈浟先扔了個巴掌大的石頭下去,側耳聽了很久,也沒聽到有石頭落地的聲音。
兩人具是神色一凝。
林侑說:“他們以前打井,能打這麼深?!”
“倘若不是百姓打的呢?”沈浟道。
也可能是幾百年前的雲峰峰主打的。
雲峰峰主要藏鐘,自然得藏個常人難以尋找的地方。有道是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峰主命人打下此井,越深越好,把鐘藏在水井下,一般人不會犯那個傻跑去井下尋找;再者這水上來了,百姓們都在這打水,人群這麼多,彆人一時半會估計也想不到淨音鐘會藏在這麼容易暴露的地方。
沈浟手中聚成一團火,再往下打。
火焰碰著了水井旁邊的石磚,將上邊的灰燼全燒了個乾淨。接著再往下,邊移動邊照亮四周環境——和普通的石井無甚區彆。
忽地,林侑眼睛一亮,說道:“師尊等等,讓火停在那。”
沈浟依言,手指向上一動,那團火簇就停在那了。
隻是太深了,從上望下去,手肘寬度的火焰看上去成了手掌寬度。
林侑指著火焰旁邊一塊毫不起眼的石磚:“師尊,看。”
那石磚些許裂痕,與周圍的石磚相比,不能說是一模一樣,但也是大體相似,根本沒什麼好看的。
而林侑真正想讓師尊看的是——石磚前暗暗滾動的氣流。
沈浟道:“下了術法。”
他旋即施了個印,壓在那層氣流上,低聲喝道:“破!”
金色印子壓在石磚上,不到一時半會,那石磚就裂了道縫。術法破後,上麵的灰塵抖落,露出它本來的麵目。
那石磚的中間,被刻了一個符號。
——那是雲峰的象征符號。
看來他們找的方向沒錯。
沈浟將那簇火焰繼續打下去,不到頃刻,火焰刺啦一聲——到了底了。
林侑見了,說:“若是不先把這層封印給解了,這火怕是永遠也到不了。”
就和先前剛扔下去的石頭一般,連個響聲都沒有。
“何方人士!”
沈浟與林侑俱驚——那聲音竟是從井底下傳來的?!
這封印少說也有幾百年,裡麵怎麼可能還會有活人?
“走。”沈浟跨過壘起來的石磚,跳了下去。
“唉……”林侑抓了個空,無奈也跟著跳,歎道,“師尊那麼急作甚?還不知道這底下是活物還是死物呢。”
沈浟落到實處,站到邊邊上給林侑騰個位置,回道:“你見過哪種死物裝求救不喊救命,反倒先質問他人?”
還這麼中氣十足……
若是死物,要扮的話,再怎麼樣也要裝出個驚慌失措和絕望出來。
可這聲音……沈浟感覺它下一步就得蹦出個“下麵有陷阱,彆過來”。
“沒人來吧,哥……這地方那麼偏,周圍修行者又少……”另一個聲音從石磚後麵傳出。
“不會吧,我剛還感覺到一股氣流衝過來呢,你沒感覺到?”剛剛喊“何方人士”的聲音回道。
啪嗒——
是一塊石頭掉在地上的聲音。
“哎呀,哪裡來的石頭?差點砸中我頭了——媽呀,這麼大一塊!”
石磚外的沈浟:……
“……甜甜?”林侑突然不確定地喊道。
石磚後頓時沒了聲音。
林侑這一說,沈浟也有點反應過來了。這聲音聽起來有些像趙闐和蕭不予。
“……林侑?”“是大師兄嗎!”
好的,確定了。
就是這兩個人。
林侑還是不確定,謹慎問道:“你們怎麼證明你們是我師弟,而不是什麼彆的邪祟?”
趙闐:……
趙闐道:“你又怎麼證明你是林侑?”
“我叫你甜甜啊,還不夠嗎?”林侑喊道。
趙闐:……這語氣是他大師兄無疑了。
趙闐又道:“好吧,那我說一個你知道的。我以前看到你死皮賴臉的要給師尊束發,還恬不知恥的要師尊給你拉小手——”
“行了我相信你了!”林侑大聲打斷,清嗓兩聲,自動忽略後麵一句,尷尬地和師尊解釋,“束發嘛,這是徒弟應該做的,怎麼一到甜甜嘴裡就變成死皮賴臉了呢哈哈哈……是活的人,救吧。”
沈浟:……
牽手……好吧,可能是孩子離開了父母,沒有安全感吧——就是看起來沒那麼符合林侑的性子罷了。
沈浟對著趙闐蕭不予問道:“你們怎麼到這地方來的?”
那兩人又是一愣,驚喜道:“師尊!”
“嗯。”沈浟道,“先回答我。”
據趙闐和蕭不予的描述,前兩天他們還在山腰處教人練武,然後看到一位比武失敗的人垂頭喪氣的背上行囊,像是要回家去。
本來才得知師尊不告而彆的趙闐就有些委屈,一看這人要走,就叫道:“比武輸了就不繼續練了?一臉挫敗樣,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也不知道是在說那人還是在說他自己。
問了才知道,這人也並不是完全是因為輸了才離開,還有一個因素,是家裡馬上要有地動了,得趕緊回去為家裡收拾行李移居。
蕭不予就問那人怎麼還能提前知曉地動時刻的。這一問才了解——原來他們是同鄉。
趙闐心想著也是很久沒回家鄉看看了,不知道那裡又有什麼變化沒有。就拉上蕭不予和峰主們告假回鄉,美其名曰祭奠家祖,實際上是出門散心。
師叔師伯們一想,這兩孩子確實很久沒出過峰了,師尊還悄咪咪的離開,接風宴也沒辦成,心情可能不大舒服,就大手一揮,隨他們去。路上要是碰上了什麼汙祟,也能隨時處理,不必再呈入峰中。
這兩人收拾了行囊,就順便帶著比武失敗那人一起回了蜀地。
他們倆打小都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哪裡知道家中還有什麼祖宗。本著“來都來了”的道理,兩人就隨手買了點紙錢,往這塊亡魂最多的墳山——“往生院”走了。燒完紙錢,想著沒什麼事,就打算下山。
結果還未出去,就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推到井口。
兩人心生古怪:按理說以他倆修為,不說頂級,起碼也是中上水平了,到底是什麼東西,又能耐住他倆武功,還能做到隱匿蹤跡。
腦子一衝的趙闐指著井口:“這裡麵肯定有問題,師叔師伯們信我們可以解決,那我們就能解決!不予,走,我們做出個好成績,到時候師尊回峰了,肯定把我們當作是他的驕傲!”
說罷就直接跳了下去。
蕭不予當即:……
他也無奈地跟著往下跳,還不忘數落道:“平日裡大師兄說你還說對了,哥,你這個莽撞鬼!”
這兩人一落還落不到頭,洞還越來越大,根本無法用手腳卡住。中途耳邊響起“噔噔”兩聲,猶如佛堂大鐘那般,兩人登時腦中激蕩,暈了過去。
再醒來就已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了。
林侑聽到這,罵道:“沒點實力還在這逞強?哪天把自己逞死了都不知道!”
中上水平,沒點實力?
趙闐瞠目結舌,他剛想回嘴罵回去,又突然想到——啊,他現在不就是被困著嗎?林侑罵的……好像還挺對?
聽到“鐘聲響起”的沈浟頓時了然,趙闐和蕭不予這是落到自家峰派的封印裡了。不過剛剛他把那封印給破了,就問道:“你們周圍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有……”蕭不予回道。他們剛醒過來的時候,雖然看不到周邊環境,但還是可以觸摸的——身上的法寶使不出來,不知道是被什麼壓製了。他們的麵前有一麵摸起來很像用石磚砌成的牆,很粗糙;而剩下三麵則是光滑的,單用手摸,感受不出來。
他們倆被困的地方很狹小,連劍都拔不出來,那石磚牆也推不動。
“沒了?!”蕭不予又道。他伸手一摸,周圍除了與師尊說話的那堵石磚牆,沒有任何隔閡了。
“嗯。”沈浟解釋道,“我方才破了封印,現在退後些,勿被石頭傷了。”
之前差點被巴掌大的石頭砸中的趙闐連忙聽話的往後退:“好的。”
沈浟:……咳。
他大拇指指甲往食指指尖一劃,劃出了一道傷口,滲出幾絲血。
沈浟將食指按在石磚上,用血畫出一個小圈,再朝圓心一點。石頭霎時碎裂,順著氣流往後衝去。
——他轟出了一個洞。
林侑再拿出幾張符,往上麵一施妖氣,向洞內一甩。
幾張符懸掛在半空之中,憑空燃起了火——是火符。
林侑再一看師尊,後者已經用手指抹去了指腹上的傷痕,再一推手,地上稀稀散散的石塊就被彈開了。
火光照亮周圍。
——這是一處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