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浟點點頭,說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你奶娘在說話之時,一直在觀察你我的神色。”
“這……很正常吧。”林侑蹙眉道,“無論是妖還是人,說話時提防一下周邊總不打緊的。”
“本該是這樣沒錯。”沈浟蓋上茶杯,眯了下眼,“但你發現了麼,那夫人不知道我喪失記憶前,說話是那般吞吞吐吐,猶豫不決;一旦確認之後,立馬換了神情,就連說話速度都快了些。”
林侑知道這其中隱去的話語。
他奶娘說的話肯定沒那麼假,但也肯定沒那麼真。添油加醋必定是有,個中謊言也難以察覺。
知道全部事情的除了他奶娘,也就剩下師尊。
可師尊失了記憶,奶娘少了威脅,無論說什麼,大家也就隻能順著她的思路去理解。
沈浟又提醒道:“我身上之物,一般也不會贈予他人。”
幾人又是閉言不語。
“你奶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何種身份?”雲存白突然問道。
林侑搖搖頭:“我記憶也並不是那麼深刻,旁人隻喚她一聲林大娘——林姓還是我母親賜的,妖族隻要是山野叢林來的,大多都隻有個姓,沒有名。至於何種身份……其實她以前便是在我家後房打雜的,無名小卒,何談身份?”
人類很少有能越界跨境的,即便是修行者,也得是佼佼者才能保證在妖界能夠全身而退。
雲峰雖有眾多人脈,但都闖入妖界探查情報,難保不會使兩界關係鬨僵。
雲存白沉聲道:“這便不好查了……”
此時偏房的門打了開來。
是木葉生。
他輕輕笑道:“啊,大家還沒討論完?那位夫人許是太累了,同我還沒講幾句就想要歇息,我已安排弟子送她去客房了。”
“要歇多久?”林侑問道。
木葉生撇去眼睛,捂袖道:“我隻是下了點安神藥而已,至於歇多久……那位夫人看起來眉頭緊鎖,疼痛至極,想是安了神後便能醒了吧。”
林侑心道:安神後?彆是木師叔安了心後吧……
“這事怎麼說?”木葉生轉言道,“小沈師弟遭到汙蔑的事肯定不會傳出去,可那外界,臨霜閣的人向來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撥動是非,難不成是有二心?”
“倒不是臨霜閣。”林侑啐道,“是容晏那廝。”
“容晏?”雲存白疑道,“以前從未聽過此人名號。”
林侑看師尊沒有說下去的意圖,擺擺手:“我與師尊之前與他碰過麵,那人估計倒也不是想使兩方交惡,隻是單純想與我作對罷了。”
“哦?何方人物?”木葉生凝眼,“小林侑身份尊貴,妖力雄厚,竟還有人能不懼怕?”
“我認識。”沈浟還是解釋道,“他並非人,來人界隨意逛逛而已。但,能避則避,免得多生事端。”
“好。”木葉生說道,“那便不細究了。”
天界神官不得入人界,那必是地上妖界或地下鬼界。還能與妖王抗衡,身份必然不低,妖界小林侑為尊,哪裡還會有妖與他作對?那便必定是地下鬼界。鬼界魂氣微弱,根本入不得人界,而此人看來能夠來去自如。
除了冥王,木葉生再想不到其他人物了。
沈浟知道自己提示多了,但也無甚在意。兩界不得交鋒,慕容冥幽知道把握分寸。
他再把話題牽回來:“事關我與林侑……一族,我不可能袖手旁觀,當務之急是要尋回我記憶,本是想著接風宴過後再說,如此此事發生,那就不能耽擱了。”
雲存白道:“你知道要到哪尋?”
沈浟搖搖頭,蹙眉道:“世間之大,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雲存白閉目片刻,再睜眼時,回道:“我有一法。”
“‘虛境’?”木葉生急道,“不可!雖然‘虛境’之中不乏有些珍貴法寶仙器,但畢竟已經幾百年沒開過了,就是因為百年前‘虛境’中曆練的弟子無一生還,我們雲峰人丁稀少,才就此沒落。這要小沈師弟進去,危險異常啊!”
“那你說還有何法?”雲存白對木葉生說,“人界的法寶哪有一物是能窺探記憶的?隻有天界仙器尚可一試。”
天界的仙器,人界隻有一點,但那一點,全都在“虛境”裡。
“不能拿小沈師弟的性命做賭注!”木葉生揍了雲存白一拳,“師兄!小沈師弟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不能再看到他出事!”
“其實……”沈浟道。
“你以為我想看到嗎?!”雲存白衝木葉生吵道,“可你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嗎?你能拖這件事到幾時?況且三師弟本就是要尋回他的記憶的。”
“二位……”沈浟又道。
“我自然能拖便拖,說什麼我也不會讓小沈師弟涉地犯險。”木葉生也吵道。
雲存白青筋顯露:“你——”
沈浟歎口氣,兩隻手一隻扒住一人的頭,往兩邊推。
“彆吵。”沈浟道,“二位先聽我一言。”
“要我講幾遍……”沈浟歎道,“我是神,沒那麼容易死。”
“再者,多一條便捷的路,我肯定是要的。”沈浟左右看看,問道,“二位怎麼不先問問我的意見?”
“小沈師弟!”木葉生此時也管不得那麼多,握住沈浟的手,“你彆聽師兄亂講,‘虛境’之中多少無形危險潛伏,且進入條件多有限製,我與師兄根本不可能與你一同前往。”
林侑以前對“虛境”這事也有些了解。
“虛境”一直以來都是雲峰的逆鱗,弟子們知道雲峰裡有這麼個地方,但都避而不談。雲峰主也曾下令,私自闖入禁地者,輕則自拔舌根後逐出師門,重則嚴刑拷打再自戕謝罪。
但就算防得住峰內的人,也防不住峰外的人。
總有一些心懷不軌的人,被禁地裡的寶物所誘惑,認為雲峰隻是想要私吞。硬是避過重重阻礙,偷偷前往。
可三尊主趕到禁地入口時,早就為時已晚。
那些人甚至都還沒入入口,就被“虛境”邊緣的野獸啃食殆儘。
而那入口處僅剩暗黑酸臭的血跡,和被啃得稀巴爛的白骨。
雲存白當即發怒,將那不知是誰的白骨拖至大廳,給眾弟子嚴重警醒,再次強調禁地不可闖入。
甚至後來昭告天下,揚言無論是誰,私闖雲峰禁地者,雲峰必全力追殺此人,殺雞儆猴!
是以百年來,哪怕雲峰曾人煙稀少,也從未被世間除名。
正是因為雲峰背後還有個不知深淺的禁地。
可光是在“虛境”邊緣,就已如此危險,林侑再心急,也不願意讓師尊身處險境,勸道:“師尊,不如想想其他辦法?”
沈浟看他一眼,說道:“你跟我過來下。”
留的雲存白木葉生等人在廳堂等候,沈浟將林侑帶至一房角落。
“怎麼了?”林侑問道。
沈浟質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要來殺你的。”
林侑一愣。
“不止我要殺你,慕容也要殺你。”沈浟低聲接道,“你想過你的處境嗎?”
是啊。林侑想。
就算他妖力高強,打師尊不說下不下得去手,對上慕容冥幽,肯定得兩敗俱傷。以一對二,寡不敵眾。
“你真會殺我嗎?”他突然問道。
沈浟垂眸,半響回道:“我不能保證日後,但至少現在不會。”
“……行。”林侑道,“如果師尊要去‘虛境’,我跟你一起。”
“不可。”沈浟想也不想就拒絕。
“師尊,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實力相當,我非孱弱之徒。”林侑說道,“再說就師尊一人,要是死了我找誰去說理去?”
沈浟:……
嘴欠得這麼厲害,頓時覺得擔心是多餘的了。
算了。他想,要時候再想辦法,反正不能讓林侑去。
兩人回到廳堂,木葉生就看著林侑,語氣已不如平時自在:“徒孫,勸好你師尊沒?”
林侑俯首作輯:“木師叔,我與師尊一同前往。”
“你們……!”木葉生氣得甩袖。
雲存白點點頭:“你們倆既然下定決心,我隻好祝你們一臂之力。”
木葉生又恨得給雲存白錘了一拳。
雲存白走到主座後麵,一掏望重劍,扯下劍柄處的玉石,提醒道:“隨我來。”
主座後麵本來是一堵凹凸不平的牆,原被簾子擋著,常人也不會注意。
他將玉石按到其中一條縫隙內,不到一瞬,麵前石頭變換,現出一條暗道。
木葉生往裡處一撒藥粉,暗道兩旁的火炬就接連亮起。
幾人踏進暗道後,牆上石頭又變回原位。
廳堂空了。
雲存白邊走邊沉聲解釋道:“除了曆任尊主,任何人都不知此暗道。”
木葉生了然:等出去後,除雲存白正在培養的繼承人和小林侑,又要下些藥了。
暗道走到儘頭,便是一處密室。
此間密室劃分明確,既有獨門暗器,又有獨門功法。禁書禁藥也分的清清楚楚。
雲存白走到邊上,在石壁上點幾下,密室中央便彈出一個匣子。
沈浟一揮袖,將上麵灰塵掃了,問道:“這是什麼?”
雲存白舉起匣子,抽出其中物品,遞給沈浟,道:“‘虛境’進入之法。”
這是一本書。
上麵寫了四個大字。
——《雲峰考核》。
不知這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傳下來的,裡麵字跡不一,應該是由曆代峰主保管修繕。
但其內容很是稀鬆平常。
沈浟翻閱幾下,大致了解。
“虛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是人天兩界的分隔點——準確來說,是人界“接近”天界的交界線,因為天界之神並不能進入此境。
傳言在天道還未曾製約時,此地便是戰場。
以前武功絕佳的人,實力與神不相上下,兩界爭奪地盤,是以常年征戰。
不過後來天道發現了此處漏洞,便直接下了結界,人神分離,往下為人界,往上為天界。
雲峰創始人立於此處,感歎而言,便喚作“虛境”。
雖然戰場被封,但其中遺落下來的法寶仙器眾多。仙氣生氣濃厚,滋養萬物,不到百年,便仿若仙境,哪怕隻是在邊上待上那麼一會,也是怡人心脾,煉道精進。
雲峰峰主探得其中奧妙,又喜於身處優渥地帶,則了個良辰吉日便帶上一派子弟前往曆練。
雖然其中野獸陷阱頗多,但弟子們也從中收獲不少。
雲峰峰主出來後,看到弟子們的成長,也是高興的不行,當即做了一條規定——凡是入峰弟子,必須一年一探“虛境”,再據其出境次數與時辰,記錄到峰主繼位考核。
如此方法已經延續了很久,直到有幾次,進去的弟子中有些沒出來,峰主派其他弟子去探,才發現那些個弟子已經死在裡麵了。
這引起峰主重視,他立即改動考核內容,加派弟子鞏固,至此凡是習武不達標的,一律禁止參加。
進入的方法也也有所改進,想入境的弟子,須得一一達到,方能得到資格。
這麼下來倒是再無事端,可又過了幾百年,裡麵的弟子竟是一個也沒出來!
那代的峰主也是先派弟子進去打探,結果還是無人生還!
峰主要管理事務,隻能暫先壓製,每次一波一波人派進去,出來的隻有森森白骨。
唯有一次,一弟子死裡逃生,闖了出來。
那名弟子稟告峰主,因“虛境”殺戮過多,血氣滔天,野獸們個個暴虐非常,毒草遍地叢生。
——那裡早就不是什麼仙境了!
那名弟子說完後便斷了氣。峰主當即下令峰中任何人不得前往,“虛境”至此更名為禁地。
他又帶上剩餘武力高強的子弟去探“虛境”邊緣,準備加強圍防,防止有人誤闖。
可是即便是在邊緣也沒用,那裡是屬於“一沉沉百年,一鳴鳴四方”。以往看它都看不出來什麼變化,這下出事了,立馬大開殺戒。裡麵有些沒有神誌的野獸跑了出來,直接殺了來防固的弟子。
峰主分身乏力,跟大家撐著下了結界後,傷勢過重,一病不起。
雲峰至此沒落。
禁地也成為所有峰主揮不去的傷痛。
沈浟手上這本《雲峰考核》,正是記錄了曆年來關於“虛境”的條理措施。
也包括了早被封禁的——能進去的方法。
“看了這些,你還打算去嗎?”雲存白皺眉道。
沈浟將那書放了回去,隻說:“有失必有得。”
幾百年前的峰主曾立下三大結界——血,人,鐘。
血。是要進入“虛境”之人的血,以血作引,才能打開結界的第一層。
人。是要直係的師兄弟或是師徒,一開“虛境”,必須要兩人合手,一人需在外時刻盯梢“虛境”異動,另一人則可入境曆練——這是第二層結界。
上述兩層是“虛境”第一次異動時定下的,畢竟那時禁地的主要用途還是弟子的曆練。
而第三層結界,是後來的峰主補上的。
——鐘。
此鐘並非尋常鐘,而是有著清心淨音,屏退外敵的淨音鐘。
得此法寶,可在凶神惡煞擾亂心智時擲出,在一定程度上可阻擋一陣,權當逃命隻用。
前兩者沈浟自可解決,於是他向雲存白伸出手:“鐘在哪?”
不曾想雲存白搖搖頭:“不在我這。”
沈浟:……
兩人之前勸了半天,到頭來還沒有鐘?!
他又看向木葉生,結果後者也搖搖頭:“師兄沒有的東西,我更不會有。”
……這是在,逗他麼?
雲存白見沈浟僵在那,尬笑兩聲活躍氣氛:“前了不曉得幾代的峰主知道這鐘是個關鍵,而自己勢力單薄,特意將此施了術法隱藏起來——不過三師弟也彆苦惱,就是個鐘嘛,我這還有辦法呢。”
木葉生冷眼看他:“你還能有什麼辦法?”
隻見雲存白從那匣子的底部抽出一張圖紙,攤開一看,說道:“這是淨音鐘的所在地。”
沈浟接過,也一看。
他:……
是張地圖不錯。
可這地圖樣式,是幾百年前的……
他歎了口氣,將圖紙收下,問道:“還有彆的嗎?”
雲存白回道:“沒了,禁地之事大家本就交談甚少,我所能幫你的,已經全部拿出來了。”
木葉生在旁譏笑:“真是位‘好師兄’呢。”
“二師弟啊,你彆這樣對我冷嘲熱諷的,我知道你也是為著三師弟的安危著想,可你也要想想,三師弟轉世歸來,不就是想找回他的記憶麼?”雲存白道,“我們除了儘全力協助,還有什麼用處?”
木葉生哼笑:“你有理,我沒理。我的錯。”
他又擔憂地看向沈浟。
師兄不懂他心中的不舍,他自己總不會不懂。
兒時他帶沈浟帶的最久,雲存白這個武癡,平日就曉得霍霍他那劍,跟小沈浟玩鬨也是要教他劍法,哪裡還懂什麼彆的?
七年前他從小林侑那裡聽到小沈師弟的噩耗,當即兩眼一翻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也是渾渾噩噩,痛不欲生。好容易才緩回來,小沈師弟是不在了,灰飛煙滅了,這才繼續接手一些峰中事務。
現在小沈師弟歸來,七年之苦猶如隔世回憶。雖然小沈師弟位居神格,但要是又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可再叫他怎麼熬?!
“接風宴還沒辦呢……”木葉生垂眸道。
沈浟點點頭:“可以等我出境時再辦。”
“你!我……”
雲存白拍拍木葉生的肩:“要真按年歲講,三師弟可比你大了好多呢,閱曆肯定比你豐富。再說三師弟這麼厲害——比以前還厲害,你得相信三師弟。”
後者陰森森地剜他一眼,罵道:“站著說話不腰疼!”
幾人出了密室,沈浟便說道:“那我即刻動身。”
木葉生牽住沈浟的手:“也彆那麼快,地圖上的路線錯綜複雜,不如先留下來商討一番?”
沈浟低頭看了看,沒鬆開手,隻是說:“不了,用過午膳,我和林侑就出鋒。”
再不快些,要是被趙闐和蕭不予發現,指不定又要大哭大鬨。
那時候他就真的不好脫身了。
木葉生知道沈浟是下定決心了,便回道:“稍晚些,我給你準備點防身的法寶和藥丸。”
沈浟愣了愣,歎道:“多謝。”
他來雲峰,都沒怎麼與雲存白木葉生好好說過話,更沒喊過“師兄”。可這兩人還是不甚在意,把他當作遠遊回鄉的親人。
這番恩情,不該是天界的鳳凰能受住的。
所以更要冒險一試。
雲存白看著沈浟與林侑遠去的背影,正色道:“這幾日,我的活也要多起來了。”
木葉生也回道:“少生動作,勿打草驚蛇——我陪你去。”
“噗嗤。”雲存白笑了,“‘虛境’邊上的野獸何其凶猛,你個小身板,可彆拖了我的後腿,到時候沒殺完它們,還得把你給運回去。”
“我武功不及你。”木葉生道,“你使毒可不及我。”
天上太陽正巧正對廳堂大門,耀眼的光輝把門前的人影遮蓋。
雲存白和木葉生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禁地之內的危險我倆沒法清除。”木葉生道。
雲存白伸出隻手擋在眼睛上邊。
“那就把禁地之外的危險處理乾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