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浟聽後,點點頭,然後麵無表情地支起一條腿,手臂撐在座椅上,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妖,眼中紅光微閃。
林侑一看,心驚:師尊這是有些生氣了。
他怕師尊有所動作,連忙要擋在奶娘前麵:“師尊你先——”
“你先走邊上去。”沈浟另一隻手一抬,施出一縷仙氣將林侑推開,“在那聽著就是。”
他再一扣桌麵,雲存白那弟子便心領神會地走上前,遞上了一盞茶。
那老妖見林侑脫手,焦急地直跺腳,卻不敢與沈浟正眼瞧上:“你這是作孽!作孽!”
沈浟對峰主的弟子頷首,再將目光移向那老妖盯了會,語氣之中不帶一絲波瀾:“你,告發我?”
老妖頓時嚇得不敢作聲。
廳堂靜得恐怕連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雲存白那親傳徒弟規規矩矩地站在後麵,喉間乾澀,忍不住悄悄吞咽幾下,暗自驚道:沈師尊難道是動了真火?雖然自己隻是個邊緣人物,但要是沈師尊那雙赤目掃過來,他怕也是要被活脫脫嚇掉層皮的。
隻見沈浟一縷仙氣逼得那老妖與他對視,緩緩說道。
“本尊就在此處,夫人,說來聽聽?”
明明沈浟也沒用多大力度,那老妖卻是已經流下了幾滴冷汗。
她對上沈浟,目光偏移,結巴道:“我,我自是來,告發你的小人做派!你屠儘我狼族,我族多年宏圖大業毀在你手,可,可歎你心生惡趣,連我族僅剩一人的少主也不放過,圈養在身邊,如牲畜一般戲弄!還身居高位自詡清流?我呸!”
要是這是旁人,林侑倒還有閒心調侃,可偏偏這是他奶娘,半點玩笑心都起不來。
“你是不是,把你家少主看得太低了?”沈浟邈她一眼,“夫人是伶牙俐齒,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寥寥幾句把我說的畜生不如。”
“你不就是畜生嗎?!”那老妖脫口而出。
一邊是兒時照顧自己的奶娘,一邊是年少拜成的師尊。林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夾在中間為難的很。
雲存白的徒弟見了,特意走到他邊上給他拍拍肩,以示安慰。可林侑垂眸掃了一眼,肩膀卻偏了幾分,淺淺微笑,對著師弟輕輕搖搖頭。
——不必。
“我待你家少主如何,你家少主不清楚?又不是癡了傻了。”沈浟喝過一口茶,繼續道,“你說我一人屠儘狼族?人妖之力不可抗衡,你全族上上下下至少幾百口妖,豈非我一人說殺就殺?把我看得太高了點。”
那老妖聞言心生疑惑,神情古怪道:“你轉世歸來,還有閒心在這和我打啞謎——莫非喪失了記憶不成?”
木葉生看著老妖,眼睛眯了會,輕輕哼了一聲。
“乾你何事?”沈浟沒賞半分神色給她,隻道,“倒是夫人不如先老老實實地講清來龍去脈,否則落下個‘汙蔑’的罪名,怕是不好收場。”
那老妖眼睛一轉,瞟到了旁邊的林侑,心中登時像是有了什麼主心骨,哼了一聲倒也沒那麼懼怕沈浟了:“說便說,好叫大家看看,你沈浟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雲存白一挑眉,與木葉生對了下眼神。後者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雲峰之人,自然是以雲峰之人的安危為上。
這老妖明裡暗裡罵了沈浟那麼多回,出了雲峰怕也不會善罷甘休,必會趁著林侑不注意,跑出去大肆宣揚。
這可如何是好呢?
木葉生再斜眼看了看那老妖。
下藥不夠,得下點毒。
還得小心點,小林侑心思細得很,彆讓他發現什麼端倪了才好。
那妖瞅了眼沈浟,不知怎麼料定他是出了什麼事情,便敞開了說:“我狼族十幾二十年前本是風光大盛,十裡百裡外何妖不知,何妖不曉?!你,沈尊主——哦不,那時候還不該是這個名號,充其量就是個江湖散人——不過是幫了我族一點小忙,常言道小恩小惠不足掛齒,沈尊主真是好大的臉,上來便要收我家少主為徒。”
不知道這妖又在哪裡偷梁換柱了。沈浟想,他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又不會隨著天道封印而改變,不論怎麼說,他肯定是不會開這麼大臉去強要一個徒弟不成。
“不知道主君和夫人是看中了你裝出來的君子模樣還是怎地,你一說,就笑得合不攏嘴。”那老妖氣憤道,“我那時便擔心,一個初出茅廬的人,竟敢膽大包天到要收妖為徒弟,要麼就是自命清高,看不起我們狼族,要麼就是包藏禍心,要害我家少主!”
林侑神情莫測地看著奶娘。
奶娘與他,其實不親也不熟。隻是繈褓時,父親與母親維持族中局勢,實在是分身乏術,迫不得已才找了奶娘給他喂奶。
來回也不過就喂了一兩年,後來家族勢力穩固了,母親便辭了奶娘,自己把他照料長大。
可能是帶出了感情吧,他奶娘哭著喊著想再服侍林侑,說自己不敢將林侑視如己出,但名下也沒個孩子,早把林侑當作心中珍寶——這是林侑的母親告訴他的。
林侑的母親沒辦法,隻好分出一間空房,叫他奶娘住了進去,時不時地來陪林侑玩耍。
不過奶娘住進去沒多久,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倒是生了一場大病,好幾個月都出不得門,林侑有時想陪著母親去探望探望,他奶娘也哭哭泣泣,說自己一把老骨頭體弱虛寒,對不住他們,怕自己病氣過給了少主和君主夫人,那簡直就是自己的罪過了。
後來林侑長大了,沒那麼黏人,一歲兩歲又記不住什麼,就很少去慰問,隻是那間房還一直給這奶娘住便是了。
林侑生性多疑——當初奶娘拿著師尊的流蘇珠子來找他時,話也沒有罵成這樣,隻是滿臉痛哭流涕和他一起疑惑,師尊澤世明珠,怎會作出如此遭天譴的事,莫非是她一開始便看錯了人?虧她之前還為師尊收他為徒高興呢……
他的奶娘,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隻見那老妖又是說道:“當初你把我家少主帶走後,沒過三兩年,我族就突發大火,橫屍遍野慘不忍睹。”
木葉生打斷道:“就憑這個時間差,夫人就料定了是我小沈師弟乾的‘好事’了?這理由未免太牽強附會了點。”
雲存白也說:“我三師弟在雲峰待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殺自家徒兒的親人?要殺乾嘛不全殺了,還留下夫人‘做個見證’呢——這些也請夫人細細道來,我等也好再做決斷。”
“我也在那場大火裡!”那老妖像是回憶起什麼恐怖的畫麵,顫顫巍巍道:“我也在那場大火裡……不隻是我,沈浟也在!”
在場聽到的所有人都是驚訝不已。
沈浟麵不改色,任憑那老妖繼續往下闡述。
“當時周圍還有很多老弱婦孺,大家逃的逃,散的散,呼喊聲那麼大,外邊竟然也沒有一妖來救火!”老妖說道,“我也是跌跌撞撞地朝火勢甚微的地方跑,跑著跑著,一抬眼就看到沈浟站在主殿的房頂上。”
“他身上明明是白衣,那天卻被染成了鮮紅……”老妖怕得慢慢蹲下,“圓月之夜,他那雙眼睛向我一掃過來,我那腿當即不聽使喚地軟倒在地,身旁什麼哭喊聲,老妖的,小妖的……統統都聽不見了!腦中隻回響著:他看到我了!他要來殺我了!”
“他那時,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老妖大叫一聲,“那把劍離我離得越來越近!我哭爹喊娘都忘了喊。隻見他冷漠地問我:‘你怎麼在這’。”
林侑這時也沒想太多,忍不住道:“奶娘,你不是說師尊是來救你的嗎?!那枚珠子不也是他給你保命用的嗎?”
那老妖看向他,眼底不知流淌著什麼,壓抑著聲色道:“少主,你怎麼這麼天真啊!他是要來殺我的啊,又怎麼會救我?我那時是怕你再受打擊,安慰你才這麼說的。”
不對,奶娘說的不對!
林侑把心中的無名火按捺下去,冷靜回想。
師尊如果真要殺奶娘,在奶娘渾身無力地倒下時便可輕而易舉地動手,哪裡還可能讓奶娘有逃出的機會?
師尊那流蘇珠子乃是貼身之物,又怎會被她隨隨便便拿到手?
七年前他沒好好思考就直接衝出去找師尊了,現在再度回想,當真漏洞百出。
老妖看林侑遲疑了,眉眼一凝,道:“是!我起初也以為他是來救我的,我忍住心中的恐懼,巴巴地跪在他跟前,乞求他帶我逃出這片火海。可他呢!”
沈浟見那老妖又指著自己,心中不快。
——這年頭還沒幾個人能這麼跟他叫囂汙蔑的,不可理喻!
“他朝我冷笑,收了帶血的劍,反手拿出一把扇子。”老妖的眼淚又掉下來了,“我還道他是有那麼點人性在的,沒想到他就扔給我那扇子上的珠子,叫我隻管逃,如果有這個命逃出去的話,量我在外界與人說他的‘豐功偉績’……說罷又在我麵前殺了一妖,舉給我看。”
“那就是挑釁!”老妖惡狠狠地盯著沈浟,“赤裸裸的挑釁!沈浟那是料定我老弱病殘出不去這刀山火海——可我不僅逃出來了,還找到了少主!你這肮臟行徑,終有一日還是敗露出來了!”
老妖突然跪下來,對雲存白磕頭:“我家少主念及那可笑的師徒之情,想必還不曾與峰主挑明此事。今日我見這偽君子還能趾高氣昂地坐在這裡,特此懇請兩位大人為我做主,彆為了一粒老鼠屎壞了整碗粥。”
木葉生深吸口氣,一隻拳頭藏在袖中暗暗用力,另一隻擺出“請”的手勢,麵上還是雲淡風輕,語氣卻像深惡痛疾:“夫人如此遭遇,我等實在不忍再聽。雲峰定當嚴查此事,若沈浟真當乾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峰自當將其抽筋剝骨,逐出師門——嚴刑拷打這事太過血腥,夫人心火正旺,氣血不暢,不如先隨晚輩移步偏殿休息一番?”
那妖怔怔地看著雲木生,後者當即擺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好像是才得知了師弟的真麵目,於心不忍,但又不得不主持公道。
她再一叩首,起身跟著木葉生走。
林侑一瞧,也想跟上去。被雲存白攔下:“你是真正的受害者,自然要在這裡同我一起與你師尊對口徑。”
對口徑?有什麼好對的。
他師尊什麼都不記得,對又能對出什麼來?
再一看那奶娘蹣跚的背影,林侑沉下心頭。
以他對這位木師叔的了解,他能不知道叫他奶娘移步偏殿是要乾嘛?
他這奶娘說不機靈那是裝的,這麼拗口的經曆瞬間出口成章,想必先前已經打過腹稿了。
隻是以他奶娘的口舌,吃點說真話的藥怕也是沒什麼作用,若他不跟去給奶娘一點震懾,更是得不出什麼答案。
“嗯。”沈浟依舊在喝茶,“就在這吧,去了也起不到作用。”
“師尊。”林侑道,“你知道這件事我是得管的。”
“不止你要管,你師尊要管,我們雲峰都得管。”雲存白說道。
雲存白又看向沈浟,無奈笑笑:“你上輩子渡了個什麼劫啊,這輩子還要來擦屁股……”
沈浟:……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那該怎麼管?”林侑問道,“弑族之仇不共戴天,我與師尊,該怎麼管?”
“心神不可亂。”沈浟提醒道,“何況你奶娘說的未必全對。”
“我聽她在這信口胡茬,真是忍了好半天沒動手啊。”雲存白狠狠道,“你那奶娘與你師尊相處了多久?你又與你師尊相處了多久?依你心思敏銳,不會不知你師尊的心性品格。還挑釁,天哪,你師尊以前和我比武贏了時都沒半點欣喜模樣,還認真給我指出差錯。你是信你這些年來認識的師尊,還是相信你奶娘口中的師尊?”
“自然是——”
林侑轉動腕中銀鐲,看著師尊,“耳聽為虛,眼見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