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浟在沐浴完後的這幾個時辰,一直在熟悉竹舍。
大家都說這是他上輩子待過的地方。
他走進臥房,周邊一切物品擺放得當,都挺合他意的,挑不出什麼毛病。
隻是有一點。
沈浟盯著麵前半高的銅鏡。
一般銅鏡巴掌大小便足夠用,怎麼他房裡還有一麵這麼大的鏡子?看上去與周圍布置突兀非常,他也不太喜歡。
之前林侑說,這銅鏡原先是擺在床頭的。
而在人界的風水說法中,鏡子擺在床頭屬大忌,不僅影響運勢,對人的睡眠也不大好。
他上輩子生為人,不可能不懂這個忌諱。但據林侑的意思來說,這銅鏡擺他床頭已是習慣了。
沈浟清楚,哪怕是上輩子,他可能對這些風水之事也不甚在意,愛怎樣怎樣,看著順眼就行。
那他擺麵鏡子在這裡乾嘛呢?
一早起來便能整理衣冠?沈浟搖搖頭,他也沒對自己要求到這般地步。
正在想著,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師尊,醒了嗎?”那是林侑的聲音。
沈浟想起昨晚浴堂那扇無辜的門,警惕道:“在外等著便是,我稍後出來。”
他再一看這麵鏡子,還是不自在,最後找塊大布蒙了它,放角落去了——眼不見為淨。
林侑安安靜靜地在外等候,身後還有兩位師弟。
“都這時辰了,你們怎麼還不去練武?”林侑問道。
趙闐抱胸,理直氣壯道:“練武之前要先請安啊,不能壞了規矩。”
壞了規矩?林侑心中嘲道,真是老實巴交,不懂變通。
想這趙闐原是個沒讀多少書的,也沒上過幾次正經學,一入峰,肯定覺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什麼都要學習一番,尊師重道是學的不差,禮儀規矩倒也守得如此本分。
這兩人站在這可比林侑站的久,林侑來時他們倆就在,就是不知道幾時來的。
來了也不喊師尊,就在這乾等著。
等能等出什麼來?等著師尊好半天才察覺到他們,一開門感動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麼。
那必定是等不到的。
可笑。
還不如先去練武,至少還能鞏固下本領。
那蕭不予也是性子溫順的,隻會跟在趙闐後頭,趙闐說什麼便是什麼。不知道替他給這人的腦瓜子開開竅。
林侑暗罵:兩個木頭。
說到木頭就突然想到了靜羽府的林無塵。林侑心想:林無塵這小孩該有好好上學吧,小不楞登的腦瓜子也不甚機靈,可彆到時候也跟這兩家夥一樣,讀書讀刻板了。那可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趙闐不知道林侑心裡怎麼編排他們,隻是訓道:“你昨晚喝酒喝醉了?這都過了晨起的時辰你才趕來。要我說,吃酒可以,但彆貪了,睡得這麼沉,要我是你師兄,我定狠狠地罰你。”
林侑:……嗬嗬嗬。
“甜甜,你也不想想你和我差幾歲,比我晚入幾年門。”他毒舌道,“還做我師兄,武功嘴舌樣樣比不過,三師弟都比你好些,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禍從口出知不知道?”
“你!”趙闐扒開蕭不予攔著的手,“不予你攔我作甚?!林侑這妖是做的越來越猖狂了,放開!我今天就要和他比比,就算打不過也要割他層肉!”
“嘁。”林侑直接一施妖氣將趙闐綁了,“我說的是事實,你動那麼大火氣作甚?你對著我拌嘴可以,要是出了峰,碰上個彆的什麼大人物,依你這口氣和三腳貓功夫,等著三師弟給你收屍吧。”
蕭不予牽住妖繩,用了力氣往外拖:“哥,你注意點吧,這還是在師尊門口啊!”
趙闐一聽就不鬨了,隻惡狠狠地剜了眼林侑:“鬆開我!待我學會十八般武藝,我把你揍得找不著東南西北。叫你知道什麼叫做‘禍從口出’!”
林侑不在意地拍拍手,鬆了綁,回道:“勇氣可嘉,等你學會再說吧——三師弟,你們現在是沒出峰,日後你哥要是想出鋒除祟,你可一定要陪著他,不然可有他受的了。”
蕭不予無奈笑笑,認同道:“大師兄所言……極是。”
趙闐還想說什麼,竹舍的門就打開了。
三人一齊俯首作輯:“師尊。”
沈浟點點頭,問蕭不予:“峰中內務由誰管?”
蕭不予想想,答道:“通常是由外門弟子統一管理的,師尊,怎麼了嗎?”
“嗯。”沈浟說,“昨日浴堂的門塌了,你擇日找個弟子來修修吧。”說罷還意有所指的看看林侑。
後者心虛地看看天。
“還有。”沈浟點點眉尖,繼續道,“我臥房那麵銅鏡一齊搬走吧,看著礙眼。”
蕭不予回道:“是。”
“用過早膳了?”沈浟問道。
林侑沒做動作,剩餘倆人倒是齊齊搖頭。
沈浟歎口氣:“你倆先去用早膳吧。”
趙闐看林侑那樣,奇了,這林侑不僅睡過了頭,還是用過了早膳再來的?!忙在那告狀:“師尊,大師兄不守規矩,他不尊敬你!”
沈浟心道自己豈非是第一天才知道。
“不先請安就不成規矩了?”林侑嗤笑道,“甜甜,我不用吃早膳,辟穀了,懂嗎?”
沈浟:……
他剛在門內就聽見幾人拌嘴,好容易挑了個合適的時機開門,才不到一會又開始拌上了。
他上輩子是怎麼管他們的?
沈浟無奈,左右看看,一躍越到院子的平石上,直接打坐:“吃完了就去練武。”
林侑一聽,也不再與趙闐呈口舌之快了:“吃你的飯去吧,師尊開始嫌棄你了。”
有師尊在旁看著,趙闐也不敢造次,向師尊拜了一拜,拉著蕭不予便罵罵咧咧的走了。
林侑這才走到沈浟跟前,遞上一碗溫熱的青菜肉沫粥。
沈浟:嗯?
何意?
林侑變扭道:“雖說辟穀了,但吃點東西,總比沒吃更好。”
沈浟垂眸,神色複雜地接下了那碗粥。
平石旁邊有竹椅竹桌,他便移步到那,坐了下來。
許是香氣彌漫,吸引了樹梢上的鳥。有幾隻耐不住好奇心,啾啾地從上麵飛下來,落在沈浟的頭上,俯身觀察那碗花花點點的白粥。
沈浟見了也不驅趕,隻對那鳥道:“你不能喝。”
小鳥沒長大,神誌也沒長全。並不理會沈浟,越說湊得越近,頭重腳輕,一不留神就要滾下來了。
林侑眼疾手快地接住,對那鳥訓道:“再晚些你就得燙的掉層毛,掉層毛不打緊,壞了我的粥,我拿你開葷。”
沈浟一口一口地喝著,覺得味道還不錯,就問道:“你從廚膳拿來的?”
“昂。”林侑放了那鳥,一歪頭,轉溜一下眼睛,“差不多。”
準確來說,是從廚膳拿的食材,自己做的。
沒辦法,昨晚師尊的醒酒湯……衝擊力太大了。
周圍沒有彆人,沈浟漫不經心地喝完後,又支起半邊臉,看著林侑。
“怎麼了?”林侑莫名地心慌。
不好喝嗎?
以前自己也是這麼做的,這才過了幾年,難道手藝生疏了不成?
“有茶嗎?”沈浟道,“聊會?”
忽地刮過一陣微風,吹動沈浟麵前的幾縷頭發,亂了臉頰,旁邊樹葉也沙沙作響,幾片樹葉落下,恰好遮住了林侑那雙幽藍的眼睛。葉子又接著落,劃過了他的右手手腕。
等他把腕處銀鐲搖了幾下,沈浟也將鬢前碎發打理好了。
“沒有茶。”林侑麵對師尊坐下,答道,“剛喝完粥,最好緩一會再喝。”
沒茶倒也不是不行。沈浟想。
他開門見山道:“我在這裡找不到失去的記憶。”
“嗯。”林侑看出來了,沈浟來雲峰就像來做客一樣。哪裡都不熟悉,誰人也不熟悉。
即便是對上師叔師伯,也不過相當於多認了幾位親人,於他恢複記憶一事絲毫沒有牽扯。
更何況雲存白與木葉生好容易見了死而複生的師弟,肯定是以調養生息為重。這種尋求記憶之事,少不了風風雨雨,他倆可不樂意見到。
“不過我看你在這待的倒挺自在。”沈浟呢喃,轉言道,“過完接風宴,我便要出鋒。”
“就出去?”林侑驚道,“去哪?”
師尊在人界,可他人生地不熟的,往哪走?
“走一步看一步。”沈浟沉聲,“待在這裡,也找不出什麼。”
“可……”林侑心中起疑,這麼著急的嗎?昨日才來這,不過幾日又要走了?
“你不是還要我一個解釋嗎?”沈浟道,“我不找回記憶,怎麼給你?”
沈浟確實著急。
這裡的每個人都對他驅寒問暖,無微不至。他本應該感動,可他畢竟不了解前塵往事,無論是基於二位師兄,還是二位徒弟,他都沒辦法給足他們應有的回應。
他自始至終,都不像是這裡的人。沒找回魂魄之前,沒恢複記憶之前,他沒法融入這個“家”。
融不進人界的家,也回不去天界的家。
況且林侑真如天行卷軸中所道的該殺嗎?沈浟心想,據他平日觀察,此妖其實並非他最初想的那般十惡不赦,看上去行事乖張,做出的事情卻條理得當。
恐是阿圭看錯了不成?這必須要等他尋回魂魄,重返天界好好同天帝商量一番……
“那我也去。”林侑道,“師尊要是一溜煙又跑沒影了,我又得費神——麻煩。”
“……”半響,沈浟評價道:“你的嘴欠比趙闐更甚。”
林侑一愣,旋即哈哈笑道:“要不他怎麼老是一臉氣急敗壞樣呢。”
沈浟正欲再說什麼,遠處飛來一隻白鳥。
等那白鳥飛到跟前,才知那是信鴿。
“咦?”林侑抓起來左右看看,“這好像是,師伯養的?”
沈浟取出那信鴿腿間信件,攤開一看,遞給林侑,道:“走。”
林侑放走信鴿,邊接過信紙邊問:“走去哪?”
等他一看信紙內容,登時一驚。
——主殿廳堂,帶徒孫來。
·
主殿廳堂。
廳堂大門緊閉,周圍也無一弟子,瞧上去很像沈浟來的那會。
“我要告發雲峰沈尊主,沈浟!”一聲音在門內高喊道,“懇請各位尊主必須嚴訓此人,還我,還狼族,還世間一個公道。”
林侑一開門便聽到熟悉的聲音,不可思議道:“是……奶娘?!”
被林侑稱為“奶娘”的妖聽到林侑聲音,驚喜地回頭一看,還沒看到林侑,就瞧到了他旁邊的人。
紅帶飄絲,右衽配羽。
不是那沈浟又是誰?!
那妖霎時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侑身邊,扯住他衣袖往邊上拽,指著沈浟:“侑侑,離他遠點!他對我們狼族做過什麼你都忘了嗎?!難道你還要被他再蒙騙一次?”
雲存白與木葉生坐在台上,皆是蹙眉不語。
林侑看了眼雲存白和木葉生,低聲安撫住他奶娘:“奶娘,您稍微冷靜一點。你不是在靜羽府修養嗎?怎麼又來這了?”
“侑侑啊,你還問我‘怎麼來這’?!若不是我無意間知道沈浟轉世歸來,你還瞞著我同這人一起來了雲峰,我有怎會來這?”
“小沈師弟到了。”木葉生一抬手,請道,“先入座再說。”
“無意間?”沈浟點點頭,掠過那隻妖,入主上座,神色不變道,“怎麼個‘無意間’?”
他與林侑昨日才到,今日便趕來了?
這“無意間”的時機真是恰恰好啊……
那妖作勢哼道:“這可是臨霜閣內的容公子告知我的。那位大人看到堂堂妖王被一介偽君子坑蒙拐騙,猶心不忍,不惜使用高級法寶,也要將此事傳到靜羽府安養的我身邊,我才方能趕來,揭露你這人模狗樣!”
“偽君子”、“坑蒙拐騙”、“人模狗樣”……
沈浟扶額,試圖擋去皺起的眉。
這番說辭,罵的他當真是一頭霧水。
林侑聽到,嘴角抽搐:“臨霜閣容公子?容晏那廝?”
人走還得再添個“熱鬨”,不加把火笑不出來是吧。媽的那廝真是傻逼,改日必須“登門造訪”,禮尚往來把他冥府拆了!
“峰主。”沈浟不理那老妖,問道,“叫我來是……?”
雲存白對著那邊努努嘴,小聲回道:“噥,看到了?來告發你的。”
木葉生眼底閃過幾絲不快之色,捂著袖子說道:“小沈師弟這才剛回來,那老妖就趕來,二話不說就想要我與師兄‘清理門戶’,好叫小沈師弟身敗名裂。幸而我見她被領進來時躊躇不定,神色慌張,當即屏散周圍弟子——知道的人不多,待會我再去和他們提醒提醒。”
“提醒?是下點藥吧。”雲存白聞言竟還打趣上了。
“師兄拆我台啊……”木葉生笑了一瞬,又凝眉細看門口被林侑攙扶的老妖,“等會也得請這位夫人喝盞茶了,不然得說我雲峰招待不周,壞了禮數。”
“她在告發我什麼?”沈浟問道。
“不是‘告發’。”木葉生在旁糾正,“那叫‘汙蔑’。”
沈浟:……
雲存白道:“她還不肯告訴我們,自稱是徒孫的親人,要等徒孫過來給他佐證才肯繼續說下去。剛剛儘在這□□水,把你罵的小肚雞腸,目中無人,陰險狡詐,無惡不作……”
雲存白的親傳弟子悄悄上前拉拉師尊的衣角。
“咳咳。”雲存白道,“諸如此類。”
看來林侑的奶娘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讓沈浟親臨現場,罵這麼難聽,當事人再怎麼樣也會避個嫌,再不濟也會權衡考慮,藏在門後先行觀摩一下,斷不會直接了當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可沈浟非但沒避嫌,還直接帶著林侑來了。
這恐怕並不是那妖想看到的。
雲存白與木葉生心思縝密,見過多少世麵了。必然知道這妖心中存著怎樣的小聰明,這才明麵上聽這夫人油嘴滑舌,暗中一封信紙傳到沈浟跟前,還叫他帶上林侑“一起來”。
一來就是想等林侑過來親口確認這妖與他的關係,是的話另說,不是的話就懶得在這虛與委蛇了;二來就是想讓這妖知道,林侑與沈浟親近,豈是她三言兩語便能挑撥離間得成的?好令這妖心生忌憚,明白局勢,警告她注意點分寸,少在這造次。
——雲峰強大,不是沒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