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人的是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倒於趙闐差不多大。一身潔白衣衫,鞘黑靴子,是內門弟子的校服無疑,隻是腰間掛一紅玉,垂根穗子。這玉想必是用來識人身份之物,因為周邊人要麼沒懸掛此物,要麼懸掛的是其他顏色的玉佩。
況且沈浟再一瞧趙闐,後者腰間也掛有此種紅玉,便心下了然,這孩子應是他上輩子那三位親傳弟子中的最後一位了。
“嗯。”沈浟應道,“我在。”
少年眼中泛著淚花,看到了站在旁邊的林侑,歪頭笑道:“是大師兄啊,都回來了,終於,平安歸來了,甚好,甚好……”
林侑湊近提醒道:“師尊,這是‘蕭不予’。”
沈浟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蕭不予緩緩向前,他有些不敢相信,抬起手,仿佛與師尊還隔著層紗:“真是師尊麼?彆是我臆想出來的。”
趙闐走過去,重重地一揉蕭不予的腦袋,將他推至向前:“哭哭哭,就知道哭,連這點辨人的勇氣都沒有,教你的兩年白教了!”
說是訓斥蕭不予,自己卻也憋著眼淚。
林侑知道倆人這是太想師尊,先前聽了師尊的死訊,思念成疾,再不出鋒。這會師尊轉世歸來,心生喜悅,卻什麼話也說不出,隻能以淚洗麵。他便嘖了一聲,主動讓出道,好讓這兩小夥子過來。
蕭不予和趙闐是當初沈浟與林侑下山遊曆時碰見的。當時沈浟年不過二十,卻已招了十來歲的林侑做徒弟。倆人途徑一村莊,沈浟順便給了挨餓的倆小乞丐一點乾糧,解決了一點麻煩,趙闐時也就八九歲,認定了沈浟是個好人,拖也要拖著蕭不予到雲峰來認沈浟做師父。
那時趙闐的名字是真叫“趙甜”,山下村民讀書少,這又是倆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有個姓就不錯了,那還敢奢求名。趙闐偷偷摸過學堂,從那裡的孩童口中知道“甜”和“不予”的讀音和寫法,便自顧自地為弟弟安上“不予”的名,再為自己安上“甜”字。
師尊收了他們,林侑卻對趙闐的名字泛起了疑,直言不諱道:“師弟怎地取了個女丫頭的名字?奇也怪哉,那我以後叫你‘甜甜’行波?”
趙闐不願說那“甜”字是他唯一會認的字,便杵在那裡動也不動,臉都憋紅了才吐出個“不行”。
沈浟當時給他們找了些書,對趙甜說道:“你若不喜這個名字,我可以再為你尋個,‘闐’字如何?”他打開書給趙甜指道:“這是同一個音,但不同字。門內有‘真’,望你善心積於心中,日後真心待人,坦首相見,你待可好?”
趙闐當即給師尊磕了個響頭,喊道:“謝師尊賜名!”
林侑記得這些瑣事,沈浟肯定也不會忘,可偏偏現在這個,不是人界的沈浟,而是天界的沈浟……
蕭不予顫顫巍巍地走過去,抱了下沈浟:“我好想你師尊,日日夜夜都在想,沒有一刻不在想。”
沈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將手掌放在蕭不予頭上,輕撫安慰道:“先彆哭了。我……”他還是說不出“我回來了”這四個字。
因為他根本共情不到!
他不知道又多出來的這兩徒弟,不知道他們師徒四人共處了多久,他沒有記憶,更沒有感情!
滴答。
沈浟看著自己搭在蕭不予頭上的手,手背上又是一粒晶瑩——自己這是不自覺的流淚了?!
不及各位有反應,他一揮手,淚滴連帶著臉頰淚痕一並揮走,霎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林侑卻瞧見了,他一把抓住沈浟的手腕,震驚道:“師尊,你!”
沈浟打開他的手,淡淡地回答他心中疑慮:“還是記不得,彆問了。”
“什麼記不得?”蕭不予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沈浟,又看著林侑,慌然道,“你們說什麼?”
“還有師尊,您先前說的‘仙力’……”趙闐也問道。
沈浟脫了蕭不予的懷抱,隻身向大殿走去:“峰中其他尊主呢?”
“應該在各峰教導弟子或是在竹舍休息。”趙闐作輯,“我這就去請各尊主。”
蕭不予也抹抹眼淚,笑道:“師叔師伯們看見了師尊肯定也很高興,我去備些茶水小吃!”說完便一溜煙跑了。
林侑走過來對沈浟說道:“這倆小孩——師弟們,小時候苦日子過慣了,這點小事都要親自去做,當真是……”
“不用說了。”沈浟道。
當真是思念成疾,想念成慮。
“我見他們倆都佩戴了紅玉穗子。”沈浟看著林侑,疑道,“你身為大弟子,怎麼不見你有?”
難不成大弟子還有特殊待遇不成?
“我也有的。隻是不常掛於腰間。”林侑糾正道,“還有,我不光是‘大弟子’,還是‘首席大弟子’,內中弟子都認識我的好伐?”
“大弟子”和“首席大弟子”,雖隻有兩字之差,卻又天囊之彆。“首席”不僅意味著在沈浟一峰排名第一,其成績在雲峰之中也是排名第一。按照內門子弟的說法,誰為“首席弟子”,誰就是天之驕子,萬裡挑一,吾輩楷模!這會有誰不認識?
而沈浟卻道:“無甚區彆,最基本的規矩都沒好好守,還是愧於‘首席’二字。”
林侑一時間愣住,嗬嗬笑兩聲,似不甚在意:“愧於不愧於,反正大家都這麼認為不就是了。”
從外俯視雲峰全景,已感到複式繁雜,各有各的講究。到了大殿廳堂,又見主人的一番心思。
匾額,掛屏,書畫屏條等皆兩邊對稱布置,氣派卻又不失莊重。瓷爐熏香擺在大條案上,古香肆意彌漫。主次有彆,最上方乃是正主之座,分左,中,右三處,中間那個位置象征的不僅是尊主,更是峰主,統領一峰。而下才是客座,但無論主客座椅,皆由上等烏紋木製成,足以彰顯大家氣概。
說是雲峰深居簡出,家徒四壁,隻是人才輩出而佳名常在。隻這廳堂一探,便可全部推翻。倒是雲峰低調行事,旁人這麼說,也沒打算細究。
看來雲峰,不僅僅是人才輩出,心思縝密也是鮮有人比。
沈浟站在門前,看著各座次,內心糾結是坐主座還是坐客座。林侑正要說些什麼,後麵便有人跟了上來。
來人許是太激動,到了門檻處還一釀蹌,林侑本想避過,一想這是雲峰,連忙湊上去扶住那人,麵上做喜:“二師叔,好久不見!”
被喚作“二師叔”的人一抬頭,也是驚訝道:“小林侑!”他把頭偏了,越過林侑看被擋住人的背影,吞咽一番,結巴道:“是,是師弟嗎?小趙闐與我說,是你,回來了?”
沈浟回過頭,上下打量“師兄”。
此人一席青衫,眉眼柔和,乍一看,怎麼還覺得有點熟悉?
啊!沈浟記起來了,這不就是那日茶樓裡端坐在說書先生最近位置的那位書生嗎?!
隻不過後來林侑到場時,那裡已空無人影。沈浟不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為就是普通聽戲的人,隻當是個巧合。
畢竟能恰好趕在妖王現身前脫身,普通百姓可沒這麼大能耐。
沈浟點點頭:“應是我吧。”
“什麼叫‘應是你’?你額尖金印呢?那不是你從娘胎裡就帶出來的嗎,怎麼沒了?”“二師叔”警惕道,“你可真是我三師弟?”
雖是同輩師兄師弟地叫,輩分卻看不出來。沈浟年紀輕輕就登上尊主之位,相較於麵前這位鬢間已顯幾根銀絲的“師兄”,說句是他徒弟彆人也不會起疑。
“我……”沈浟不知如何接下去。
“木師叔。”林侑轉移話題,形似擔憂,“可是近年思慮過重?修行之人功底在身,雖不永葆青春,但也不至於幾年青絲換白發……”
木葉生無奈地搖搖頭:“我又不像小林侑,有著妖氣打底。是人,總會有枯骨的時候,七年,足以改變一人容貌了。”
林侑認錯認得也快:“是我多嘴。”
木葉生擺擺手,卻是像沈浟發問:“師弟七年彆雲峰,卻無半點蒼老之態,反而愈發英姿,這,怕不是……”
更隱晦的話他不敢說:怕不是走了什麼歪門邪道。
“沒有。”沈浟看穿言下之意,默然回道,“隻是此刻,我不是人而已。”
“不,不是人……”木葉生喉間滾過一番,嚇到了,這句話有歧義,差點以為師弟是在罵自己,“那難道是,魂?地下鬼魂無法闖入人界啊?”
“也不是。”沈浟心一狠,了當說道,“這麼說吧,我現在算是渡劫失敗的神,而且我也不認得你。”
“啊?!”這聲是木葉生爆出來的。
“啊?!”這聲是門口的人爆出來的。
“啊?!”這聲是趙闐和備好茶水從後門走來的蕭不予爆出來的。
沈浟看著門口多出來的趙闐和另一人,來人器宇非凡,一身白衫,隨意飄蕩,宛若行雲流水。黑金腰封束身,燙金卷雲紋,與底下黑靴同一出品。顏色單調,卻裡裡外外透出貴氣,就連腰間黑白玉佩都清澈透亮。
不對,長得好看,性子卻不“好看”。
粗厚的嗓子又大為震驚的喊了一遍:“啊!你說甚麼?!不認得什麼?”
這粗獷的聲音……沈浟捏捏鼻梁,大相徑庭啊。
“這位莫非是雲峰主?”沈浟問道。
此處名為“雲峰”,想必雲姓者為當峰主宰,進來這人衣著品質與先前進來的青衫人士不同,且一進門就撒著一股子豪氣,這是主子慣有的神色。還是最晚來的——峰主要忙的事情必然隻會比尊主多,聽到如此大事,還要現在才趕得到。
“是,本座就是。”雲存白又把話繞回來了,驚詫道,“師弟啊,我們想你想了那麼多年,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不認得什麼?”
沈浟:……
他左右掃了下站在主殿外邊的弟子。木葉生立馬領會,垂著眼簾朝雲存白“嘖”了一聲:“你這麼大呼小叫的,哪有當尊主的模樣?”
雲存白也覺得不對了,對身旁弟子沉聲說道,“大門緊閉,今日不會客了,合了門後自行去練習,彆嚼舌根。”
“是,師尊。”那弟子作輯,從外邊合上大門便離開了。
廳堂此刻隻剩下沈浟,林侑,雲存白,木葉生,趙闐,蕭不予六人。
雲存白道:“好,沒有旁觀者了,我們可以細細談了。”
沈浟問道:“我坐哪?”
這是個好問題。
若是雲峰峰主已經認同他是雲峰尊主之一的“沈浟”,自然會讓他入主座之位;反之則入客座——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沈浟接下來的話是該全盤托出,還是留有一手。
雲峰主可能也有此顧慮,但一看到沈浟身旁的林侑,就立馬打消了。
“你是我三師弟,自然得坐上座!我竟不知你連你的身份都忘記了。”
林侑在一旁小聲咕噥:“何止是身份,他什麼也忘記了唄……”
三人入主上座,林侑與其餘二弟子站在左座不遠處。
——當然林侑是挨師尊最近的。
木葉生是皺著眉頭的:“小沈師弟啊,你說你是……天界的神?”
沈浟眯下眼,說了句:“是。”
他心道難道木葉生都喜歡在師弟徒弟名字麵前加個“小”嗎?顯得自己更有親和力還是要維持年長風範?他沒察覺到自己其實比他年長很多嗎?
見雲存白不說話,沈浟又往下解釋:“雖然是神,但是我曆劫失敗了,現在記憶全無。所以我上輩子究竟是不是雲峰的尊主……還有待考究。”
雲存白低下頭來,不知在思考什麼。林侑看懂了師伯的暗示,上前證明道:“師叔師伯信我!他定是我師尊。金羽扇世間僅此一把,腰中配羽也是師尊習慣,還有師尊的性格——這個是無法短時間內改變的。”
“想必師弟額尖的金印。”木葉生忽地上前,指尖輕輕撩開沈浟碎發,喃喃道,“是下凡曆劫的封印吧……”
天界神官凡是下凡渡劫的,必然要封印仙力,存於一印之中,而沈浟的仙力就被封在額尖金印裡。
“應是。”沈浟不動聲色的偏了下頭,躲避觸碰。
木葉生則神色一凜,捂袖答道:“師弟還未認出我,我卻如此唐突,雖然很想為自己辯解一聲那是‘關心則亂’,但換著小沈師弟的角度,我還是道聲抱歉吧。”
“不必。”沈浟答道。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叫人沒法找挑剔。
剛才究竟是沈浟動作做的太明顯,還是木葉生察言觀色的能力太敏銳。如果是後者,這雲峰真是……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