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本也沒多大,鳳凰飛了還沒半柱香就到了。
雲峰不愧冠名“雲峰”,當當正正是峰入雲霄。其陡峭程度令人望而卻步,要是沒人說,定是不會有人想到這狹隘山峰之中,還隱藏著一令宗派。
林侑將鳥引至一處峭崖旁,翻身點地,將沈浟也拉了下來。幻鳥頃刻消散。
“看到了嗎師尊?”林侑一揮手,數片雲霧隨之揮散,底下的幾處山峰半隱半現,“這就是雲峰。”
此處斷崖位置稍高,可一覽半數矮峰。從高而下地望,有一片大型校場。
校場處弟子眾多,一齊練劍比武,嗬斥聲東一句西一句,個個都是不肯服輸的。習武台的中央,便矗立著幾丈高的木樁。而木樁上又插了密密麻麻的紅旗。沈浟正待眯眼細看,林侑解釋道:“那是外門弟子的選拔場。”
原來此處還未到內場,雲峰以往本是來者不拒的,駐紮如此偏僻寂寥之地,又常常低調行事,與外界人家交流甚少,一年之中肯來十幾人投名就不錯了。可自打十幾年前,沈浟繼位尊主,聲名大噪,來往人絡繹不絕。
但峰中一來地處偏僻,來往運輸食材衣裳等日常所需物開銷巨大,弟子主動下山除惡又分文不取,入不敷出,難以招待來往人群。二來來往人數頗多,富家子弟者更甚,且不說峰中住所簡據,便是這山中寒氣,這些個富家弟子個個金尊玉貴,哪招架的住,帶了沒幾天全都跑了,權把拜師當兒戲,把入峰當遊樂。三來子弟多了,怠懈也多,往往有那麼幾個上進的,也被旁人帶去嬉鬨,日漸頹廢。
想這雲峰剛出頭時內中子弟無不英姿卓絕,武藝精修——大家都為著雲峰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而奮鬥。這會經這形勢一絞,心懷誌氣的雖依舊心懷誌氣,卻像是來了個魚龍混雜之地,雲峰名氣再盛,也經不起“教出的都是膿包廢物”的摧殘。
於是沈浟當即與其他幾名尊主連夜商議,最後在山腰處建一習武場,來投名的世家須得在習武場中撥得頭籌,才有入峰成為雲峰弟子的資格。
內門外門子弟由雲峰提供食糧衣物,而外院比武人士都是自家準備,斷絕了一些人“白吃白喝白嫖”的心思;習武場上不講交情,隻講功夫,想扶搖直上者自會絞儘腦汁苦練技術,好讓象征自己的那麵紅色旗子插得再高些,高到入峰的標準。
而對於一些身無分文又急於提拔的人,雲峰則每日抽派內門子弟下峰指導,教給那些平民百姓一些基礎招式,這樣即便無法比得資格,再不濟也能學些保命手段,不白來一趟就是了。
然而入峰後成為內門弟子還是外門弟子,又是一派要求,這其中奧妙規矩繁多,也不便與外人道,隻是這入峰的標準一經施行,雲峰的勢氣倒是更甚,沈尊主的名頭也打的更響便是了。
沈浟瞥見下方練習的弟子,右邊比武人不管,隻眯眼細看左邊習武之人。
“內門還在上麵,師尊,我們——”林侑身旁閃過一陣風,他反過頭,原來是師尊下去了。
下麵有啥好看的啊,一群歪瓜裂棗賣弄風姿……林侑心想,卻也是一蹬腿直奔師尊去了。
沈浟落地處就是習武場地,這裡建有一處木屋,專為路人和內門子弟歇腳,他沒進屋子,而是站在頂處看下麵的子弟如何教導來訪行人。
“我真是服了,怎麼我怎麼教你都教不會呢?肩,腰,腿,手,足。你要是樣樣都不會,就先一樣一樣來嘛。這個不練好有去顧念其它,到頭來隻會什麼也學不會。”一弟子邊幫人擺好手勢,邊嘴上教訓。
林侑跟上,站在沈浟旁,隨著視線看向那名弟子,麵容晃過幾絲詫異和驚喜,可他在意的是這名弟子,沈浟則不然。
沈浟偏過身子對他說:“那人不是學硬功的料。”
硬功主練身體各部扛堅擊硬之功力,而那名弟子所教導之人,渾身力氣沒有不說,內裡調息也不見得有多平穩。
“啊。”林侑這才看到那人——這種小人物他一般都不會注意,無聊答道,“練不好不就走人嘍,多簡單的道理。”
沈浟剜他一眼:“但我觀他關節靈活,韌性極佳,似是改學柔功更好。”
林侑撇撇嘴,知道自己遭了師尊的嫌棄,隻好道:“是是是,可他腿法欠佳,改學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好。”
“這才是需要提點的地方。”沈浟一躍而下。
“唉……”林侑歎口氣:師尊愛管閒事的毛病一點沒改。
說要去雲峰,卻在外院被習武人士引去了目光,隻是來看看,卻又想著提點那些連名字都不知曉的陌路人。
說來這個,當初沈浟座下另外兩名親傳弟子也算是他多管閒事“管”出來的……不善言辭,心腸卻軟的很。
所以師尊就更不可能殺了狼族。
世事無常,要林侑相信知根知底的師尊,總比收到空降來信要容易些。
隻這一想的功夫,沈浟已經在揪人家毛病了:“你若是想學硬功,需知身體各部著力點在那,力量如何把握,而不是四麵顧忌,八方蠻乾。你內裡空虛,下盤不穩,基礎半點不紮實,來人一個箭步便可輕鬆將你撂倒。不過我瞧你身法,學柔功倒是更自在些,你若願意改道,雖要從頭來過,路子卻會更開闊些,但首先還需將‘調息運氣’做牢固,依舊要先從最基礎的練好。”
沈浟回頭向那名內門子弟問道:“這人紮過幾次馬步?”
那內門弟子瞠目結舌。
不僅那內門弟子瞠目結舌,其餘弟子也是如此表情。
沈浟不見他回話,便又向那習武之人重複道:“你紮過幾次馬步?”
“五,五六次吧……”那人支支吾吾回答,沈浟便猜到絕不超過五次。
“紮馬步的目的是叫你‘結體聚力’,看你連最基本的要領都還沒領悟到,遑論其他技藝。”沈浟訓導,“先紮幾天馬步再說,等到——”
“師尊!”那內門弟子頓時熱淚盈眶,俯首扣地,重重地一磕頭,“師尊!”
其餘內門子弟雖不如這位內門子弟一般悲喜交加,卻也是激動不已,俯首作輯:“拜見師尊!”
沈浟猛地回頭,怔怔地接完沒說完的話:“內息平和有力,再決定精進他法……”
那名最先跪下的弟子跪著身子向前,抓住師尊的衣角,竭力不讓溺出的哭聲斷了話語:“師,師尊,是你,嗎?”
“你猜是與不是?”林侑從後頭走來,拉起那名子弟起身,“哭給誰看?你那死活不扔的麵子呢?給狗吃了。”
他說彆人說的倒是順口,渾然不想自己第一次見重生歸來的師尊的場景——也是十分之精彩,嗬。
“林侑?”那名弟子回頭一看是他,立馬抱住師尊的腰,繼續哭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師尊!林侑這小子向來隻纏著您的,師尊,我們好久沒見了,外界都傳,都傳你……我就猜是假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師尊,歡迎回家!”
當年沈浟和林侑下山,說是解決一處人家的怪事,山下百姓之間的奇異怪事多了去了,平時弟子們也沒少下去曆練過,是以大家根本沒覺察出不對來,饒是當時跟著下山的林侑,也隻是想要陪著沈浟,硬要與之同行罷了。是以後來沈浟身死的消息,峰中人也是後來下山才得知的。
沈浟懵然地看著腰間掛著的人,結巴回道:“你,你先,先放手。”
不等沈浟扒人,林侑先扒人了。
他把那名子弟的衣領揪住,扯到自己跟前來,像是打俏般說道:“甜甜,以前你可是最最最端正刻板的,一彆七年,大相徑庭啦?”
“滾!”被叫“甜甜”的弟子惡狠狠看著林侑,“誰是你‘甜甜’?我是你爺爺!喜極而涕怎麼了?抱一下腰怎麼了?師尊的腰隻有你能抱不成?!”
林侑一驚,立馬轉過頭去看師尊,見師尊像是還處於懵懵然狀態,暗自懈下一口氣。
“咳咳咳。”林侑脫手,邊斂沈浟的眼色,邊搖搖頭,“那不成那不成。”
“你是……‘甜甜’?”沈浟疑著重複這個名字。
“是,是!師尊。”“甜甜”對待林侑和對待師尊就是兩個態度,“我就是‘甜甜’,‘甜甜’就是我!‘甜甜’天天想死你了!”
“嘁。”林侑小聲啐道,“傻逼玩意兒。”
“甜甜”聽到了,回頭罵道:“罵誰‘傻逼’呢!你自己不就是個傻逼嗎?”
林侑皮笑肉不笑地攔在沈浟和“甜甜”中間,對著“甜甜”說道:“你這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身上拔毛。山上我尚且不願動你,山下你敢對我這麼叫囔,小心你人首分離。”
“甜甜”欣喜回了神,抹把眼淚回歸狀態,隻是又對林侑頂一句:“師尊在,何懼你。”
短短六字,卻是把林侑壓的死死的。
林侑不禁內心稱讚道:很好啊很好,好極了!
“甜甜”又對師尊笑道:“師尊,可與我回峰?”
“……回吧。”沈浟應道。
“邀師尊不邀我。”林侑對“甜甜”啐了一聲,回頭又輕輕問沈浟,“我剛見師尊叫了‘甜甜’,是想起來些什麼了嗎?”
“沒有。”沈浟搖搖頭。
“啊?”林侑道,“我以為你認出他了。”
沈浟看著他,反問道:“不是你先叫他‘甜甜’的嗎?”
好罷,故地重遊的效果並不大。林侑心中過去一瞬,轉而對沈浟解釋道:“‘甜甜’隻是我給他取的綽號,他本名不叫‘甜甜’,而是‘趙闐’,我那是為了惡心他,才與他這麼叫的。”
沈浟點點頭:“知道了。”
反正趙闐也不知道他剛說的究竟是“甜甜”還是“闐闐”,姑且算是叫他小名好了。
趙闐召出把劍,領在前頭。回頭見林侑已喚劍,而師尊不欲動作,疑道:“師尊,不禦劍嗎?”
“嗯,不禦。”沈浟撚一手指,再添道,“我有仙力。”
“仙力?”趙闐按下心頭,準備到了峰頂再追問此事,便說道,“這便隨我來。”
林侑則一愣,這這這,連話語都是一樣的,怎麼師尊回答他時就是“我是神”,簡單潦草,回答趙闐時還貼心地提醒道“我有仙力”?
不僅態度不同,連解釋都多解釋了一個字。
這這這,不公平啊這!
偏偏沈浟還湊過來,渾不覺察地與他低聲問道:“他與我可親近?”
“此話怎講?”林侑說道,“‘親近’是哪門子‘親近’啊?”
沈浟微一皺眉,不知道林侑藏了哪門子壞水,這般答非所問,隻是解釋道:“方才眾人見我,都隻是俯首作輯,隻有趙闐格外突出。”
都磕頭了,還抱腰了。
“可不親近麼。”林侑答道,“趙闐是師尊親傳弟子,不與師尊親近與誰親近?”
沈浟:……
這話聽著還挺變扭。
撥開雲霧見峰巒,山腰處往上看已是懸崖峭壁,可到了山頂處,卻是彆有天地。不知環繞山峰的樹是何種樹,能常年不敗,鬱鬱蔥蔥。鳥聲來往,聽其聲音,像是從未在意山頂與山腳溫度有彆。頂峰弟子訓練有素,自行打坐比武,不像外院人士毫無章法又嘰嘰喳喳。
居於峰中的房屋並不如山腳富家子弟府邸那般金碧輝煌,深居簡出,便由竹木做底,隻是主殿平常須得招待客人,填了磚石泥土,施以些許金銀珠寶做點綴,以香顫木做茶案書案,門前廣場大理石鋪地,台階又用碎花大理石裁修,廣場立於一寬大石碑,上刻“雲峰”二字,下刻“明事理,育良性,辨是非,得善決”用來教導眾生。
沈浟走那瞧去,看到石碑下還刻了字,不過內容倒於上方訓誡無甚關聯。刻的是雲峰創始人與繼位者,沈浟心想既然大家叫自己‘尊主’,想必名字也會被刻在上麵。結果隨眼一掃,還真讓他掃到了。
在不知道第幾了代的尊主下麵,提了他的名字。和他名字並排的,還有其餘二者,分彆叫“雲存白”與“木葉生”。
沈浟默默記下二人名字,想是上輩子同門的師兄弟,日後聽到了可待客氣些。
——“是……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