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偏離頭頂，山林另外一頭的鄉鎮有了樹蔭遮擋，濕氣比山這邊的要重上那麼一點。說不定那外鄉人一到此地，得先打個寒顫。

當然修行者一類的人身體矯健，到此地估計也察覺不出氣溫差彆了。

而在鄉村中心位置，一處莫大的宅院矗立在那，滿柱皆掛白幔，家奴喪衣披身。

“哎呦，公子啊。”一衣裝精致的黑胡子老爺哭嚎道，“我家兒是真的冤啊，無冤無仇的，平白無故就被那狐妖擄了。那妖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殺了我兒，又將其屍首丟回來，真是罪不容誅啊！公子，啊不，臨霜閣！臨霜閣要為我做主啊！”

容晏悄悄白了眼，返過頭來立馬放下手中茶盞，又憤情的握住老爺的雙手，那表情簡直比老爺還悲愴揪心：“那狐妖實在厲害，我閣先前派出的‘人皮’竟也無功而返，近日還神不知鬼不覺的死了，大有可能，也是那妖殺的呢。”

“什麼？！這狐妖竟這麼厲害！”那老爺頓了一下，眼神虛焦，喉間吞咽一輪。鼻涕橫流，哭的更大聲了，“難道我兒就這麼慘死了嗎？閣主！閣主神通廣大，總能替我報仇了吧！我可以出更多銀兩的！”

他死死包住容晏的手，氣憤地顫抖，眼睛緊緊盯著容晏，似有種要與臨霜閣死磕到底的模樣。

“這個不急，其實我也可以，閣主日理萬機，倒也不必勞煩。”容晏眼睛一眯，轉言道，“隻是‘人皮’與狐妖打過照麵，而‘人皮’死前又到訪過老爺家，於是我特來此，想問問老爺當初‘人皮’可有透露出什麼，又有哪些奇怪舉止？”

“嘶，這個。”老爺緊皺眉頭，“讓我仔細想想。”

“不急。”容晏禮貌地鬆開手，暗中嫌棄地甩了甩，再慢條斯理的坐回客座，支起一二郎腿。仿佛此時說的不是命案，而是友人閒聊的趣事，他安慰道，“在下時間還多著，慢慢來。”

那老爺咬著指尖，眼睛左轉右轉，忽地抬起頭來，手比成個“一”字型。

“確實有一點很奇怪。”老爺想起來什麼，“他——”

“老爺，門外有兩人求見！”一奴才在門外大喊道。

“滾滾滾。”老爺被打斷了，暴躁訓斥道，“沒瞧見我在與重要客人談話嗎？什麼人還會在這節骨眼上過來，叫他們客房等著去！”

“哎。”容晏卻是一笑，按下老爺的話，很自然地對那奴才支使道，“不妨事，請過來吧，說不定那兩人我還認識呢。”

黑胡子老爺看看容晏：“啊？”

主門一開，沈浟還未行禮，便看見旁邊悠哉悠哉喝茶的容晏，眼角直接一抽。

林侑緊隨其後，看到前不久才降了智的人，也是毫不避諱的給他白了一眼。

容晏放下茶盞，邊走近邊拍手：“我就說我認識嘛，這不，沈尊主。”再一看林侑：“妖王——‘彆來無恙’呀。”

他湊近沈浟，低聲說：“看，我說什麼？我們還會見麵的——這才不到兩個時辰啊。”

沈浟：……

是啊，冤家路窄。

“晦氣啊。”林侑嗤笑，“你不是都沒嫌疑了，還來此地作甚？”

據他們打探，這家宅院並無稀奇之處，座上老爺也未曾有過什麼仇家。臨霜閣行事，若非收錢買命和閣中要議，通常不會輕易視人。

“不錯。”容晏回到位置上，“不過誰說我來是為了‘人皮’？當然不是，一個逃犯，小命不足掛齒。我來是為了‘人皮’偷走的物件。”

“人沒了，東西又不會沒。”他聳聳肩，“我便來著他生前所到的地方，看能不能碰碰運氣嘍。”

沈浟沒再理會他，對老爺說道：“我們二位前來，也是想談談令子的事。”

“怎麼？”老爺過來一把抓住沈浟，卻被林侑攔下，心生尷尬，卻也顧不得這麼多，“公子可知道些什麼？”

沈浟掏出那根發簪，解釋道：“這上麵的血跡，正是令子的。”

發簪簪頭微有血跡，明顯是不慎沾染上去的，絕非殺人武器。

容晏見那發簪，眼睛一亮，隻麵不改色地說道：“從狐妖屋子裡拿的嗎？我先前去的時候，可沒見到這個呢。”

“要麼是閣下眼瞎嘍，這麼明顯都看不見。”林侑偏要編排他一句，這才說出疑慮，“要麼這簪子，是有心之人放的。”

容晏但笑不語：……

那老爺卻指著這簪子，脫口而出：“這簪子，‘人皮’見我時便揣著它了！”

眾人一瞬間全看向了他。

老爺被這麼多人圍觀，頓時緊張，很不自在，他立馬嗬斥手下奴婢：“都在這看什麼熱鬨，全出去，沒我傳令不得進來。”

下人們麵麵相覷，最終你擠我擠的走出正門。

等他們都走了，老爺這才顫顫巍巍道：“當初‘人皮’找我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他拿著這根木簪，又不帶頭上，又不放兜裡。我還以為這是什麼法寶，就沒多說。”

“是法寶。”從這質感上，沈浟料定它不是件凡物，“但具體有什麼用，在下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容晏一笑，乘人不備要從他手中奪來木簪，“那倒無關緊要啦，閣主的東西嘛，不清楚也沒事。”

沈浟先一步撥開木簪，麵無表情的問一句：“哦？”

容晏沒奪到，也不惱，拍拍手解釋道：“這根木簪便是‘人皮’從我閣閣主那偷來的法寶，我還說該怎麼尋，真是得來不費功夫，若是二位不想見我，將這東西給我，我立馬走人。”

他狡黠笑道：“難道二位還想與在下多待一會？”

頓時屋內鴉雀無聲，氛圍到了一種詭異的地步。

“這倒不是。”沈浟收下木簪，“該還自然得還，隻是現下我與妖王還存嫌疑，閣下不妨先與我二人將這樁事情解決，好讓我二人徹底脫身，屆時再給也不遲。”

林侑攔在沈浟麵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對容晏笑嗬嗬道：“容公子何必急於一時呢？你就不好奇這人與我界小妖的瓜葛麼？”

“行啊。”容晏一聳肩，完全是意料之中，“沈尊主和妖王都這麼熱情了，我再不看這個熱鬨也說不過去——老爺，你繼續講吧。”

老爺看看這人，又看看那人，自己那邊都得罪不起，氣沒法撒出，隻好蹙著眉頭回憶道：“當時‘人皮’一來，先是和我說明了身份。我一見是臨霜閣的，便帶他去了我兒房屋。期間他手中一直握著那根木簪，似乎還有點……緊張的感覺，可能是警惕凶手隨時殺出來吧。但我心係長子，並沒有管這事，隻道是他個人性格。”

“人皮”到了老爺兒子的屋內檢查其麵容。不一會便告訴老爺殺人凶手是誰了——就是狐妖！

“哦？”林侑說道，“殺人手法這麼多，‘人皮’還能一眼看出是誰殺的？”

真要是一眼就能知曉，還叫“人皮”乾什麼，乾脆叫“火眼”得了。

“唉，都說了他與狐妖曾協手作案。”容晏喝口茶，氣定神閒地衝林侑擺擺手，“這很正常吧——妖王閣下稍安勿躁啊。”

老爺一聽，咋呼道：“怪不得……當時‘人皮’指著我兒胸前爪印和脖頸血印，說這作案手法他很熟悉，說罷還給我演示了一番，大致吻合，這讓我不得不相信啊……”

“演示……”沈浟看著老爺，“您還能想起來他怎麼與你演示的嗎？”

林侑和容晏一聽，也不暗搓搓地用眼色互刀了，都將目光放置在老爺身上。

“這……”老爺有點犯難，“我不習武，可能說的多多少少有點偏差：他先是右手比出一爪模樣，照著我兒胸前這麼劃了一下，又翻出一劍，對著我兒脖前這麼劃了一下。”

說著用手比樣幾下，抹抹額頭道：“具體的我就記不太清了……”

沈浟沒與他答話，而是撇過眼去看了看正在挑眉的林侑。

屋內桌上放置著石缸擺件，裡麵一條圓肥鼓大的金魚蹭地跳脫水麵，擊起了小小浪花。

浪花擊打水麵的聲音頗小，卻是可以清晰地傳到每人耳中——屋子靜了。

“你不習武？”容晏突然低頭笑了一下，打破這無聲的寂寞。

林侑迅速使出妖氣，幻化成鎖鏈，直探老爺的手，三下五除二地將他綁了，接上下麵的話：“我看老爺剜劍花的姿勢做的還蠻標準呢。”

老爺一驚，正欲脫手。

容晏插嘴道：“對了，沈尊主，你驗‘人皮’的屍時，曾說有兩個疑點，但被你身旁那位——哦，失敬，妖王，給打斷了，我看如今這個時機挺合適的，不如你現在與大家說說？”

“你這差事都辦完了。”林侑細細打量容晏，“興趣這麼大呢？”

之前不還說拿到木簪立馬走人，他還道是有多避之不及。這麼快就主動黏上來了。

容晏也向林侑那方向看，不知道是看林侑，還是看那老爺，他漫不經心地說道：“啊，之前本來沒有的，但是呢，有個熱鬨要我湊，我又喜歡湊熱鬨。所以妖王，見諒啦。”

又是一場繞過沈浟的眼神殺。

“第一個。”沈浟也不管他倆怎麼鬥，隻管說自己的，“‘人皮’的手是呈直角外八型的——這個我想容晏閣下能注意到，一般人掙紮時，總是會用手去阻擋被威脅性命之處的一部分外力，可‘人皮’脖子被勒，他的手卻不是勾住脖子繩索的內八型。”

這麼一看就好像是手肘上方被什麼東西——可能也是繩索，捆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而“人皮”既要阻擋外力，自然得努力讓手攀上脖子，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的詭異動作。

可容晏回答道：“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他手肘上方並沒有青紫痕跡，這不符合常理。”他又盯向林侑，陰黠笑道：“人界法寶估計沒這能耐，但妖界妖氣就說不定了，所以當時我懷疑妖王，再合理不過了吧~”

林侑：……

他媽的，總在作死的邊緣試探有意思麼。

“第二個。”沈浟繼續說道，“‘勒’這個過程很奇怪。‘人皮’既然不是自己勒自己，那必然是被迫的。那被迫勒住脖子時，多少也會發出一點聲響。”

沈浟看向容晏：“可我與妖王站在店鋪門口，卻一點也沒覺察。”

沈浟和林侑的聽力必然不差，彆說隔了一層門，隔了幾層門，隻要他們想聽，那是輕輕鬆鬆的。

“也不能說是沒覺察，可能是當時外邊人馬鬨聲多。”沈浟道，“引去了注意力，蓋住了聲音也說不定。”

“哈哈。”容晏真是忍不住要拍手稱讚了，恍然道，“沈尊主說這話的意思。這，這是又要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外麵那一班班人是他容晏帶來的，注意力也可以是他轉移的，他容晏也許就是幫凶。

“我沒這麼說。”沈浟理理衣袖，再看容晏，疑道，“你不是吃了‘吐真言’麼？”

容晏一愣，失笑了：“啊，對啊，我吃了‘吐真言’，當著你們倆的麵擺脫了嫌疑，怎麼還自扣‘莫須有’的罪名？哈哈，我這人疑心重，一聽沈尊主那語氣還以為我又乾了什麼，不好意思啊。”

看來臨霜閣不僅出殺手，還出奇葩。

前有臨霜閣閣主帶頭作證，後有容晏小兵緊密跟隨。林侑內心吐槽，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屬。

老爺從很久之前就不曾插嘴了，默默地縮在角落，這會細細聽到，顫著聲線說出來：“‘人皮’，是這麼沒的麼？被妖勒死？”

林侑依舊抓住他那手，猛地一拽鎖鏈，湊近點，陰邪回道：“我瞧老爺對‘人皮’是十分地感興趣呢，聊得次數比你那死去的兒子還多。老爺是對那‘人皮’的死這麼在意嗎？你這是希望‘人皮’殺了狐妖呢？還是希望——”

老爺一驚，霎時瞪眼看向林侑。

後者不慌不忙地接道。

“狐妖殺了‘人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