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沈浟已經躲到了一間廢棄的茅草屋。

他右手托起，掌中正彙聚著一絲妖氣——這是他方才用金羽扇捎來的。

以那妖的口氣，竟是自己上輩子的徒弟？沈浟凝眉細想，這妖傲慢無禮，目中無人，空有一副俊俏無邪的皮囊，睚眥必報。左右那說書先生不過是拿他編排幾句討個生意，他倒直接想要那些人的性命來抵。

如果不是這妖走火入魔性情大變的話，那肯定就是他上輩子看走了眼。

這等作惡的妖，如不是功力強盛，必定是人人得而誅之。沈浟想，這次是恰好在場，阻止了他，要是日後再看到此妖作祟，還是得親手除掉。

至於師徒情分……今時不同往日，何況他什麼都不記得，自然是要秉公處理。

思罷，沈浟找到麵銅鏡，揮一揮手將上麵塵灰，滴血彙入，再將妖氣推進。

各界之人通過屏障所念咒法不同，他沒有人界記憶，並不知道人界的咒法，而天界之神又是非邀請不得入它界，要去妖界，隻能取來旁妖的妖氣。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現在沈浟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弄清，妖的嗅覺靈敏，若是他一直留在人界，不多時肯定會被那妖找到。為今之計，妖界便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銅鏡將妖氣融進後，稍作片刻，鏡麵便波瀾起伏。沈浟指尖觸及，再伸，鏡麵已漫過手腕。

——以妖氣為媒介，此法可行！

他整個人走進了銅鏡之中，這茅草屋來時是什麼樣，走時便是怎麼樣，除了一麵蹭光發亮的銅鏡，沒有任何活物的痕跡。

妖界。

沈浟剛到就感覺一陣眩暈。

他揉了揉太陽穴，暗自心驚難道是魂魄缺失的緣故，離界傷本源，他少了一魄，內元不穩，或許才會頭暈。

“喂。”

沈浟猛地回頭。

“大哥哥，我在這邊都玩半天了。”那小孩一臉震驚，“你憑空冒出來的啊！”

沈浟看著不到自己腰腹高的孩子，鬆口氣蹲下身來，拍拍小孩的肩，解釋道：“我從人界而來，不好意思，嚇著你了。”

“人界？”小孩湊近仔細盯著沈浟眼睛，“人的眼睛不都是黑色的嗎？大哥哥一雙赤目，是偷偷跑去人界玩的妖吧？”

沈浟一眨眼，才發現自己之前施的障眼法失效了。

不過無妨，人界異眼遭鄙，妖界卻異眼為榮，恰好反著來。

這麼說來，沈浟看向小孩的眼睛，反問道：“你是人？”

“昂。”小孩嘻嘻應道。

“你是被誰擄來的？”

人本身資質就比妖差很多，成人與妖對付尚且吃力，更彆說是個小孩子。

“哈？”小孩上下打量著麵前這位大哥哥，遲疑道，“我，被擄？！我哥哥可是妖界最厲害的妖，誰要是敢擄我，我哥哥肯定會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看著小孩身著華貴，也不像是被拐來的，人妖兩界魚龍混雜，說不定這小孩真有什麼人或妖護著。

“那你無事的話，我便走了。”沈浟起身，準備離去。

“唉，大哥哥，等等！”

小孩見沈浟停下腳步，眼神就直勾勾地盯著他腰間的鳳翎，輕咬指尖，喃喃道：“大哥哥這個羽毛好漂亮，能賣給我嗎？”

這羽毛看起來又白又軟，和其他白鶴天鵝姐姐身上的不同。看哥哥以前總會拿著一根白色羽毛摸來摸去，再送哥哥一根，沒準哥哥會開心呢！

沈浟順著他視線看向自己的鳳翎，思索一番，手中便化出一片鳳翎，遞給小孩。

“不用，算是之前不小心嚇著你的賠禮。”

小孩眼睛亮了起來，小心翼翼接住，笑道：“謝謝大哥哥，這樣吧，我叫林無塵，天地無塵的無塵。以後大哥哥有什麼難事，就來靜羽府找我，我一定會叫我哥哥儘力幫你的，我哥哥最厲害了！”

靜羽府……

沈浟拍拍林無塵的肩：“好，謝謝了。”

·

林侑從茶樓開始追，可師尊擲出金羽扇時，上麵並沒有沾染濃重的生氣，他追到村尾，生氣就斷了。

操！林侑深吸口氣，媽的跑那麼快，真這麼惜命當初就彆做那種事啊！現在後悔有什麼用？！

正罵著，耳邊妖器響了一下，打斷了思緒。林侑撥動耳釘，彈出的妖氣傳出一道聲音。

“哥哥，我出去玩完回來了，可你怎麼沒吃我給你準備的飯菜啊！”

是林無塵。

小孩有事沒事又來找他了。

林無塵是七年前師尊扔給他的，當時正值天動異象，火流星直朝這小孩砸來，小孩尚在繈褓，根本跑不了。師尊搶先一步將林無塵救出，把他和這小孩安頓好便隻身赴死。

他對這小孩倒是沒什麼同情心，前些年在閉關，和這小孩見也沒見幾麵，可這小孩就是喜歡黏著他，無奈，隻好一直散養著了。

“我辟穀了，不進食也沒事。”林侑無語道，“你好好修行，到達境界了也不用吃。”

“飯菜那麼好吃……”小孩喃喃幾句，忽地興奮道，“哥哥，我今天得了個好物件，準備送給你呢！”

林侑心想一個小孩眼中的“好”能有多好，便敷衍道：“不必了，喜歡你就自己拿去。”

林無塵興致勃勃地誇耀道：“我與人家說了，既送我一物，日後他有困難，來妖界報我名字，哥哥會幫他解決——哥哥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妖！”

林侑奇得笑了一聲。

真新奇，拿個破物件，換他一個人情，感情那好處全讓小孩占了，他倒是莫名其妙的就欠下一筆債。

他讓這小孩好吃好喝，這小孩竟神不知鬼不覺就給他下了個刀子。

現在師尊也逃了，一時半會找不到，不過既然沒回天界，肯定是人界有什麼羈絆牽扯住了他，近來應當還會在此遊走，剛好回去調幾隻妖，在這附近打探詳實。

“行吧。”林侑扶額無奈道，“等我回來。”

他回到街上，左右看看，這街邊人來人往，鋪子多，吆喝聲也多。

小孩應該會喜歡這些玩意吧。他隨意走到一個鋪子前，拿起個木頭雕的鳥，歪頭想道。

“公子這是買給家中弟妹玩的？”商販推薦道，“我看公子氣度不凡，想必家中是有些閒錢的，那我就大著膽子多說幾句。若是公子以前來光顧過我家小鋪，早已買了些小玩意兒回去，那這次隻需買這一木質小鳥便可，這是本鋪新出的款式，與先前賣的玩意剛好湊齊一套，我再給老顧客一份折扣。若是公子是第一次光顧我家小鋪，那我希望公子看看這款。”說罷便湊到另一桌，要開始講。

伶牙俐齒。林侑心想，卻向著商販笑嘻嘻回道：“我現下確實有些閒錢，但閒錢帶的也不多，你家東西做的如此精致，恐怕我今日隻夠買這一隻木鳥了。”

商販一聽樂開了花，連連擺手：“哪裡哪裡，這東西看著好看，價錢可沒公子想的那般貴。”他繼續繞著那桌，接起了剛才的話：“公子看看這套，這便是我之前所說的‘一套’了，除了木鳥，還有木狗，木兔，木狼等，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兩銀錢，若是公子看上了，我便也予客官一份折扣，保管公子滿意，如何？”

“不了，就這樣吧。”林侑給了銀錢，收了木鳥，又是敷衍，“家中小輩若是喜歡，下次我還來光顧。”

他回到府中，將那一包玩意扔給小孩：“路上隨便買的。”

林無塵睜開眼，將紙袋立馬拆開。裡麵竟是木質小動物！

他驚喜地回道：“謝謝哥哥！”

看到小孩如此神情，林侑內心也不免有點小驕傲——他猜的果然不錯，小孩就是喜歡這類玩意的！

林無塵嘿嘿地抱住林侑：“哥哥送的東西，我都喜歡！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林侑一挑眉，小孩這話說的倒是好笑，乍一看傻裡傻氣，細一看蠢裡蠢氣。他不禁和林無塵玩起了胡鬨：“我不過是隨手送你一樣東西，便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了，是不是彆人也隨便給你一樣東西，你就屁顛屁顛的和人家走了？”

“當然不是！”林無塵嘟著嘴爭辯道，“我已經七歲了，不會隨便和一個陌生人走的！”

“誰管你走沒走丟。”林侑翻了個白眼，“但都過了這麼多年，要是還不知道回家的路，那也是可以蠢死了。”

“哥哥嘴巴好毒……”

林侑瞪眼：“你從哪裡學來這種話的？！”

雖說這小孩從小養到大，林侑也沒教過他什麼，每次除了把他帶給屬下玩，就是要他自己練功去。

可以說除了“哥哥”這個名號，林侑從未參與過小孩的成長。

但他捫心自問，雖然自己從未儘到所謂“哥哥”的責任，但也不至於天天對著小孩罵臟話——對著彆人罵也不對著小孩罵。

……好吧，就算罵，也是罵“蠢子呆子”一類的啊。

這小孩從哪學會的“嘴巴毒”啊？！

“從我朋友那裡啊。”林無塵抱著手指頭一一細數，“嘴巴毒，缺心眼，傻大個，窮小夥……他們和我講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以後少和那群人玩。”林侑扶額，平時這小孩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儘教些罵人的話，多傻的一個孩子，日後要是被那夥“朋友”帶的更傻了，他林侑可是不想認的。

“哦。”

林無塵小聲說道，“可是除了他們，平時也沒什麼人陪我玩了……”

林無塵每天要麼就是往哥哥這裡跑，被哥哥嫌棄了一番後灰溜溜離開；要麼就是跟著侍衛們離了妖界，去找人界的小夥伴玩。

成天兩個地方兩頭跑，俗話說“見多識廣”，這小孩見得也不多，還以為這粗俗之語就是打俏兒的玩笑話呢。

“那就讀書去。”林侑轉眼一想，好像這小孩確實沒讀過書。

讀書好啊！又不會被教壞來，又不會三天兩頭的往他這跑，以前他怎麼沒想到如此絕妙的主意。

“讀書？”

“咳咳。”林侑清嗓，“在人界呢，有個地方叫做‘學堂’，每家每戶的小孩到了一定年紀，都是要被父母安排去學堂讀書的，在那裡你可以學習很多新知識，也可以找到許多好朋友——過兩日我便把你送過去，可好？”

林無塵眼睛發亮：“好啊好啊！奇怪，小夥伴們怎麼沒與我說過這個地方呢？”

那是因為那群沒權沒勢的小鬼沒那個資格。林侑心想。

但林無塵轉眼又失落下來：“可那樣我與哥哥就見不到幾次麵了。”

“可我不喜歡蠢子。”林侑盯著他，“你現在看起來就挺蠢的，再不學點東西，以後我是不會想和你見麵的。”

林無塵：……

“好吧。”林無塵排腹道，“這個我也知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林侑：……

他都不知道該怎麼罵這小孩了。

“東西呢？”林侑隻好撇開話題。再從這裡聊下去，不知道這小孩的嘴裡又會蹦出什麼奇奇怪怪的話。

“啊？”林無塵疑惑道，“什麼東西？”

“你要我回來，不是要送我東西嗎？”莫名其妙欠下的債林侑還記得呢。

他要什麼沒有？送東西給小孩的人明擺就是想抓住他的把柄，待他找出這贈物之人，立馬還了這個人情，就將此人殺了。

打主意打到他頭上，嗬，不掂量掂量自己身上有幾斤骨頭。

“啊，對哦！”林無塵朝袖口探去，左掏右掏，終於抓住了那鳳翎。他抽了出來，喊道：“這個！”

林侑神色突變，一把抓住林無塵的手腕。

——“你從哪裡要來這鳳翎的？！”

林無塵瞬間嚇得鼻涕打了個泡，緊接著就哇哇大哭。吵得林侑抽搐眼角緊咬後槽牙，他差點就想直接掐斷林無塵脖子斷了聲音，末了還是清醒了點，那手轉去壓住林無塵的嘴了。

“不要吵。”林侑威脅道，“否則我把你扔掉。”

林無塵不敢哭，隻是啜泣地掉眼淚。

“你在哪裡遇上他的？”林侑鬆開蓋住的手，轉動羽根，緩緩道。

林無塵抹了把鼻子，裝作很堅強：“離這不是很遠，人妖兩界連接的地方……”

師尊來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