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按時間算,進入9月份已經算是入秋。
氣溫卻一如既往酷熱難當,沒有絲毫變化。
逢秋生於秋天,名字裡帶“秋”字,卻算不上喜歡秋天,這多半要歸咎於南城這糟糕的天氣。
秋季中三分之二的時間,天氣都燥熱得和夏天沒多少區彆,剩下的三分之一,溫度直線下降,可以說的是一夜提前入冬。
運氣不好的哪一年,還會有長長的、天氣預報下拉到底也不見儘頭的雨。
唯一能昭顯秋季來臨的,大概就是學校那顆老梧桐。
到了季節,金黃的落葉飄灑一地,落葉是漂亮,掃落葉的活卻不漂亮。
枯葉滿地,又多少帶點凋零感。
她還是更喜歡處處都翻滾著生命力的夏天。
9月2日,暑假的最後一個周六。
午後氣溫高達38度。
這一整個假期中,逢秋來圖書館那麼多次,沒有哪一次是像今天這般,帶著一種確定又雀躍的心情。
不用再擔心他會不會來。
那句“下周見”仿佛蓋在信封上的郵戳,直接寄送到她心裡。
天氣熱得連太陽傘也隔絕不了多少熱度,饒是逢秋不太怕熱,從公交車站走到館內這小小一段路,額上也起了一層細汗。
進門後,她照舊在風最涼快的地方先散了散熱,才繼續走上樓。
穿過長廊,走到二樓中間大廳時,逢秋腳步稍稍一頓。
眼睛像是裝了某種定位裝置似的,自動自覺地定位到了某一處。
上周和她說過“下周見”的人今天意外到得比她還早,此刻正站在大廳的自動售貨機前。
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他轉頭朝這邊望過來。
目光相接的一瞬,男生朝她淡淡笑了下,才轉回去繼續操作自動售貨機。
心裡像響起了輕快的藍調樂曲,逢秋朝他走過去時,步伐也跟著輕快起來。
走到自動售貨機前,逢秋剛想開口打招呼。
“哐當”一聲響,他買的東西掉落下來。
男生彎腰拿出一瓶酸奶。
等他直起身,逢秋還沒來得及把到嘴邊的招呼說出口,卻見那隻修長的手一轉。
酸奶被遞到了她麵前。
沒說出來的話卡在嘴邊,逢秋懵了一瞬,才愣愣抬頭看他。
男生把酸奶又往她麵前遞了遞:“謝你上周的筆和紙。”
清澈嗓音落在耳邊,逢秋才終於抓到一點實感,小聲回他:“不也是順手的事嗎。”
“也還沒謝謝你給我推薦小說。”聲音裡多了點笑意。
那首藍調曲剛剛和沒能打成的招呼一樣卡了一下,像停了幾個長長長長的空拍,此刻尾音一轉,幾乎揚出一分甜蜜意味。
逢秋伸手接過來:“那我現在是該說謝謝,還是該說不用謝?”
他“唔”了聲,轉頭繼續操控自動售貨機:“可以都不說?”
逢秋偏頭笑了下。
又是“哐當”一聲。
一瓶可樂掉下來。
男生彎腰拿起,擰開拉環,也沒直接進去圖書館,就這麼懶洋洋靠著自動售貨機,拿著可樂仰頭喝了一口。
逢秋想借機跟他說說話,就也沒進去。
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逢秋目光往下落了落。
是那個之前見過、還撞到過她一次的小姑娘。
小姑娘明顯還認得他,仰著腦袋停在他麵前叫了聲哥哥,目光眼巴巴望向地卻是他手裡的可樂,又眼巴巴看一眼她手上的酸奶。
但大約是對她沒印象,最後還是轉回他那邊。
“想喝?”男生笑著問。
“媽媽說不能喝彆人的東西。”目光還是眼巴巴的。
“想喝也不行。”他倚著自動售貨機笑,“萬一你有個什麼過敏的,哥哥可賠不起。”
“我不過敏。”小姑娘回他。
男生笑得不行:“你知道什麼叫過敏嗎?”
“知道,過敏就是……”歪著腦袋想了想,“就是……”
“好了,你不知道。”
“我隻是一下沒想起來。”
“等你想起來我都喝完了。”
“你不能再買嗎?”
“沒錢。”這人逗小孩逗上癮了,“有錢也不給你買。”
小姑娘被他氣跑了。
短手短腿的可愛身影消失在閱覽室門內。
男生這才重新轉頭看向她,眼裡還有剛才逗人時明晃晃的笑意,像窗外明澄澄的金色日光,幾乎耀眼。
“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補問了一句,“你不過敏吧?”
逢秋搖搖頭:“不過敏。”
他目光稍稍往下,落到她手上:“那怎麼不喝?”
現在是暑假最後一天。
過了今天,逢秋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再見的機會,沒有的話,這大概就是他唯一送她的東西了,上周的紙條沒留下,她還挺想拿這個當個紀念的。
現在看來也不行了。
“怎麼,怕我下毒啊?”他慢吞吞又補了句。
逢秋心念微動,把手機拿出來,接著打開錄音功能,遞到他麵前:“再說一遍?”
“說什麼?”男生又看了眼她手機,“怕我下毒?”
逢秋把手機收回,關掉錄音,又衝他晃晃手機。
“好了,我現在有證據了。”
上次神不知鬼不覺偷拍他背影,逢秋尚且心虛,這會兒當著他麵錄他說話,她語氣還能勉強維持平靜,心跳其實已經快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耳邊有輕笑聲響起。
“請你們推理小說迷喝東西還得走這種流程啊?”
把手機塞回包裡,逢秋才發現掌心也起了點汗,她緩了緩還快跳的心率,這才輕聲問他:“是你先問的來著。”
“行,原來還是我的鍋是吧。”
玩笑的語氣,明顯沒在意這麼一件小事。
逢秋悄悄鬆口氣,她慢吞吞拆了酸奶吸管,慢吞吞喝了一口,趁著聊天氛圍還算輕快,她趁機問他:“你們還沒開學?”
“明天開。”
逢秋繼續問:“開學高二?”
“為什麼猜高二?”拿著可樂的高大男生偏頭看她一眼。
逢秋:“高三早開學了,總不能是高一——”
話沒說完,最後一個“吧”字淹沒於男生似笑非笑的眼神中。
逢秋看著比自己高上一大截的人,驚訝到嘴都忘了閉上,眼睛睜得溜圓。
也不知哪裡戳到他笑點,男生忽又笑得不行,肩膀都在輕顫:“你沒猜錯。”
逢秋鬆了口氣。
雖然也沒明白為什麼要鬆了口氣。
但是。
就感覺他應該比她大一點點的。
話題循序漸進到這裡,逢秋捏著酸奶的指尖收緊,分不清是緊張,還是這邊沒空調溫度太高,她額前似又起了點細汗。
緩了緩呼吸,她才狀若隨意地問:“哪個學校啊?”
“一中。”男生聲音中似乎還有笑意。
逢秋讀的是附中。
確知他和自己不是一個學校,她倒也沒失望。
畢竟就他這個長相,和她同在一個學校,想不認得估計都難。
其實能問出學校已經算是重大進步。
但是,話題循序漸進到這裡——
但凡他對她哪怕有一丁點兒好奇,應該都會順口接著問一句“你呢”。
但是他沒有。
逢秋拿著酸奶等了等。
隻等到他偏頭看了她一眼,又朝閱覽室門口抬抬下巴。
“進去嗎?”
逢秋指尖輕蜷,轉頭朝窗外看了眼。
外麵依舊陽光明媚。
但夏天確實已經結束了。
逢秋心裡像是倏然提前下了場冰涼秋雨,輕易澆熄了她所有的喜悅與期待。
到了半下午,還真轉了天。
日光全被烏雲擋住,天黑得像提前入夜,閱覽室這種書多的地方最怕潮,雨還沒下,窗戶就被關得密不透風,室內悶熱得讓人呼吸都有些不暢。
直到接近5點半,這場雨才終於落下來。
暴雨像吞噬了外麵的一切,從窗戶望出去,隻剩模糊雨幕和沉沉的黑,襯得燈光通明的圖書館像一座孤島。
換了其他時間,逢秋大概會拍個照片,再發條消息去跟尤曉調侃說這場景估計能直接拍暴風雪山莊。
但她確實提不起心情。
人總是貪心的動物。
若那一刻,她隻欣喜於問到想要的答案,而不期盼從他那得到什麼反饋,她應該也不會這麼失望。
好在暴雨總下不了太久。
不到半小時,雨勢就轉小,天又蒙蒙亮起來。
臨近關門的時候,逢秋餘光瞥見今天依舊坐在斜對麵的男生站起身去還書。
她卻沒像平時一樣跟著起身,先低頭看了會兒書,又磨磨蹭蹭收拾了下書包。
等看見他毫不遲疑頭也不回地出了閱覽室,逢秋這才站起來。
如果他連她讀什麼學校都沒興趣知道的話,好像也沒什麼繼續試探下去的必要了。
還好書,逢秋跟準備下班的小夏姐姐打了聲招呼,緩步出了閱覽室。
外麵已經不見男生蹤影。
早已料知的結果,但還是有點失望,像天空還沒散儘的烏雲,層層壓在心間。
逢秋抿抿唇,走過長廊,下樓跨出大門那一瞬,她腳步倏然一頓。
像定位器還沒被取掉,她目光又自動自覺地鎖定了斜倚在門口牆邊的男生。
大概是被雨困在了這裡。
也是,他過來看書從來都隻帶個手機,上周想分析個線索還是找她借的紙筆。
逢秋已經跨出門口,應該是也看到了她,男生抬眸朝她這邊望了過來。
視線相交的一瞬,逢秋胸口依舊有初次見他時那種心悸感。
分不清是不忍心,還是不甘心,她朝他走過去,輕聲問:“沒帶傘?”
“嗯。”
逢秋低頭從書包裡抽出晴雨兩用的傘,往他麵前遞了遞:“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出去?”
男生直起身,接過她手裡的傘:“謝了。”
傘柄是純粹的黑,被他握在手上,反襯得那隻手越發像上好的冷玉。
逢秋隻看了一眼,就繼續低頭看路。
第一次見麵,他應該已經不記得了,從他第二次跟她說開始計起,他們也算“認識”有一個多月了。
“認識”一個多月,卻連名字都還沒交換。
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遠的不說,就好比小夏姐姐,逢秋和她“認識”的時間更長,至今也隻知其姓,不知其名。
還有學校外麵文具店的老板娘,每次去店裡都會和她東拉西扯一番,給她打折,給她留最新款文具,但逢秋至今連老板娘的姓也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是,不交換名字,是因為彼此圈子不同,並沒有把關係再往前推進一步的打算,所以彼此心照不宣地停留在點頭之交的狀態上。
但是他不同。
從見他第一麵開始,逢秋就想認識他。
感情的事,向來沒辦法用科學與理性去衡量和定論。
那天她找不到書,是他站在她身後,站在光裡開口和她說話,而不是彆人,這更像是既定好的某種宿命。
不過,現在看來,這好像也隻是她單方麵的想法。
在他眼裡,她可能和“小夏姐姐”、“文具店老板娘”或者那個可愛小姑娘沒什麼差彆。
興許還不如那小姑娘呢。
喇叭聲響起,逢秋回過神,發現他們已經走到公交站附近。
雖然周六大部分人不用上班,但這個時間點,也算是交通的高峰期之一。
公交站擋雨長簷下已經擠滿了人。
逢秋偏了偏頭。
幾乎並肩的緣故,她隻能看見男生半張流暢鋒利的側臉。
雖然已經知道他學校是一中,但她沒事也不會往外校跑,等開學忙起來,她也不一定再常來省圖,之後可能不會有什麼見麵機會了。
驕傲與不甘兩種情緒在心裡交鋒,終究還是後者險占上風。
逢秋還想再試探一下。
“我家就在公交站旁。”逢秋輕著聲,“傘借給你吧。”
沉默一路的男生終於開口:“不用了,你自己拿著吧。”
雨還在下。
順著傘麵墜落的雨滴像珠簾,將傘下這方寸大的空間圈成一小方天地。
逢秋和他幾乎並肩,距離最近的時候,可能不到一厘米。
但好像也隻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