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天轉眼就剩下一小截光溜溜的尾巴，抓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時間迅速流逝。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好像隻有周六下午是不平淡的。
但周六下午本身應該也是平淡的，無法平淡的，大概隻是一見到他就不由自主跌宕起伏的心情。
暑假的最後兩個周六，可能也是最後的兩次機會。
逢秋不確定開學後他周末還會不會再來省圖，她甚至沒辦法確定進入高二後，她自己還能不能每周都抽出空來圖書館看書。
如果還想再進一步，大概就要抓緊這僅剩的見麵機會了。
不說把進度條一下拉近一大半，起碼得想辦法問出名字和聯係方式吧。
但要怎麼不著痕跡問出名字和聯係方式，依舊是個大問題。
逢秋全無這方麵的經驗，從周一到周六，再見麵前這幾天，她學習之餘，都在設想這個難題的解決方案。
但男生既不是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也不是有固定解題思路的數學題，逢秋設想千百遍，到了真見麵的時候，故事還是偏離了她預設的所有軌道。
倒也沒偏出什麼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軌跡，就像是聊天的時候打了個岔，話題歪了個方向，或是寫字的時候，筆一滑，往她沒料到的方向偏了小小一筆。
暑假的倒數第二個周六，逢秋依舊不到兩點就抵達圖書館。
從書架取了書，逢秋也依舊在相同的位置坐下。
氣溫實在太高，夏季午後的圖書館人流量算不上大，這一整個暑期下來，這個位置好像都快成她專座了。
知道自己沒法專心，一坐下，逢秋就把筆和便簽本拿了出來。
但這兩樣東西也沒能起到太大作用，寫幾行字，逢秋就忍不住抬頭往門口看上一眼。
直到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直高懸的心才踏踏實實地落了下來。
逢秋立即低下頭。
兩秒後，她又裝作喝水的模樣重新抬起頭。
餘光瞥見他似乎去了I區書架那邊，應該是去拿上周還沒看完的那本《ABC謀殺案》，但拿完後，他會坐哪裡呢？
逢秋把水杯蓋上，重新低下頭，表麵上是在看書，心裡卻在回想前幾次他落座時的情況。
第一次是坐在旁邊那張桌。
第二次是坐在她對角的位置。
第三次他先坐，依舊是對角那個位置。
第四次對角位置有人占了，所以坐到了她對麵。
上周是在她之前落座，還是她對麵的位置。
大體都是在I區書架這邊，但位置比較隨機。
順利的話，拿本書用不了多久。
身後似乎已經有腳步聲響起，逢秋捏緊手裡的筆，胸口也開始發緊。
視線的角落中，有身影從旁路過，再出現在目光正前方，隨即毫無遲疑地路過了正對著她的、他上周坐過的那個位置。
逢秋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跟彆人學打水漂。
沒嘗試過的新遊戲，完全沒經驗，石頭打出去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漂不起來，但真看到石頭直接沉落下去的時候，心好像也跟著一起往下沉降到冰涼的水裡。
畢竟是早預料到的結果，說不上太失望，就是多少有一點點悵惘。
最後是對麵中間的座椅有幸被他拉開。
那本《ABC謀殺案》被隨手放置在桌上。
不算太遠的距離，也暫時沒到合適說話的時機，逢秋壓了壓那點悵惘情緒，打算先靜下心看書。
視線餘光全收回來，書上的小小鉛字重新聚焦。
逢秋剛看了幾行，桌麵忽然被輕輕叩響。
聲源就在她左邊手肘不遠處，逢秋抬眼望過去，叩響桌麵那隻手她剛剛才見過，骨節修長勻稱，白晳如玉，幾秒前才拿著那本《ABC謀殺案》隨手放到對麵的位置前。
而那本《ABC謀殺案》的臨時主人卻不知何時站到了她旁邊。
那隻手輕扣在桌麵引起的細微震動，仿若某種可連通血管的脈絡，逢秋在抬頭看見他的一瞬，心口都跟著輕輕震蕩了一下。
男生身形高大，光被他擋走一大片。
逢秋和手上的書都落到他影子裡。
大概是因為旁邊桌有人在看書，他開口說話時，聲音比上周在書架前更低，近乎氣音。
目光低垂著落到她手上。
“有多餘的筆嗎？”
逢秋預設了千百種場景，也沒預料到眼前的情況，她先懵了下，而後才愣愣點了下頭。
“借我一隻？”
逢秋還有點懵，點了下頭，下意識把手上的筆遞過去。
男生伸手來接。
筆放到他手心上後，逢秋才察覺不對。
這隻筆是她新近買的，粉色筆身、粉色筆帽，筆帽上甚至還有兩隻小小兔耳，落到男生明顯比自己寬大、更具力量感的手上，實在有些違和。
逢秋下意識又想把筆拿回來，男生剛好在這一刻收攏手指。
細細一隻筆在兩人手中拉扯了一下。
他明顯有些意外，眉梢輕輕一揚。
“怎麼了？”
逢秋看他好像並不是太介意的樣子，又想起自己筆袋裡其他的筆也都是這種可愛款式，最終還是鬆了手。
“沒什麼。”
等他拿了筆坐回位置上後，逢秋還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原本屬於她的東西被他拿在手上隨意轉動，轉得快時，粉色兔耳在他手上變成一道道虛影。
還是有點點違和。
許是她盯得有點久，男生似有所覺，微微抬了下頭。
逢秋忙低頭收回視線，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好意思再抬頭。
倒是因此認真看了會兒書。
再抬頭差不多已經快到下午三點，逢秋渴了想喝水，剛抬眸想去拿水杯，就看見斜對麵男生正低頭在書上寫字。
誒？？
顧不上糾結多想，圖書館又不能大聲喧嘩，逢秋忙從活頁的便簽本上抽了一張出來，低頭在上麵寫行字，團成團丟過去提醒他。
“你怎麼在書上寫字啊，館內的書都不準在上麵寫字的。”
距離不遠，逢秋上體育課時，籃球從來扔不進筐，紙團準星倒是好點，準確落到了他麵前。
正低頭寫字的男生被打擾，一臉意外地抬頭朝她看過來。
逢秋伸手指指他麵前的紙團。
男生放下筆，伸手拿起來。
失了壓製的書慢慢自動合上，團成團的紙被那雙修長的緩緩展開。
片刻後，紙團被重新扔回逢秋麵前。
上麵多了一行漂亮的字。
“本來打算寫紙巾上理線索的，看入神忘了，這邊什麼規定？”
借閱證上不會寫太詳細的規定，不清楚也正常。
逢秋低頭回他：“扣錢或把書買下來，不過你沒走借閱程序，係統上麵也不會有記錄。”
紙團扔過去。
又再被扔回來。
“這是在教我逃避責罰？”
意料之外的回複，玩笑的語氣。
像那天說她強迫症時一樣。
逢秋嘴角不自覺彎了下。
她剛才寫那句話的時候其實也沒想那麼多，就是想給他說得稍微詳細點。
逢秋咬咬唇，低頭寫字。
“不是。”
“是在勸你自首。”
紙團丟過去之後，逢秋視線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悄悄看他的反應。
男生微低著頭，看不太清表情，眉梢似乎是又輕輕揚了下，那隻粉色的筆在他手中又快速轉了兩圈。
紙條再被扔過來時，上麵又多了行字。
“自首會從輕嗎？”
逢秋不由又笑了下。
“這就不知道啦，我也沒在書上寫過字，你寫得不多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筆尖頓了下，逢秋想了想，又多寫了句。
“我便簽本是活頁的，用不用再給你幾張紙？”
團成團的紙條再次被那雙好看的手展開。
大概是看完了上麵的內容，男生忽然抬眸朝她看過來。
逢秋心頭輕輕一跳。
隨即，團過幾次後變得皺巴巴的紙張被他隨手放到一旁，空出來的那隻左手越過長桌中線，朝她這邊伸過來。
男生張了張嘴，說了無聲的兩個字。
“謝了。”
逢秋視線越過那隻手，眼巴巴挪到被隨手放到一旁的那張紙上。
她還想留下來當個紀念呢。
不提她那點私心，那筆字也挺值得留下來觀看的。
她剛剛多寫那一句多少也有點，不想立即讓話題結束的意思。
現在好了。
許是沒等到她反應，越過中線那隻手很輕地又在桌上叩了一下。
逢秋悶悶收回視線，悶悶取下幾頁紙給他遞了過去。
唉……
傍晚快關門時，男生把兔耳筆帽蓋上，把筆遞還回來，隨後拿著書走向了服務台。
逢秋朝對麵看過去，他位置上已經空無一物。
下午她也不好一直盯著他看，隻知道他中途出去過一趟，不知是不是那時候順手把那張紙條給扔了。
早知道還不如不回他那句。
逢秋收拾好書包，起身把書放回書架。
出來時，看見他還在服務台那邊跟小夏姐姐說話，逢秋放慢腳步，走出門口還沒見他出來，就乾脆停下來，打開包包假作找東西的模樣。
片刻後，他聲音在身後響起。
“掉東西了？”
“沒有。”逢秋拉上拉鏈，也壓下咕嚕嚕冒泡的心虛感，“之前借閱證掉過一次，我習慣性確認一下還在不在。”
應該是確認了不需要他幫什麼忙，男生淡淡點了下頭，沒再說什麼，繼續往前走。
拿在手裡的那本書從逢秋視線中晃過。
“誒。”逢秋本來就是在等他，就一邊也往前走，一邊驚訝道，“怎麼還真讓你買下來啦？”
男生緩了緩腳步：“都寫了線索，挺影響彆人閱讀體驗的，乾脆就買下來。”
逢秋是省圖常客，但她是個守序派，借書從不超時，看書也從不亂寫亂畫，倒還沒有過被“罰”的經驗。
她好奇問：“多少錢啊？”
“原價。”他回。
逢秋眼睛瞬間睜得圓溜溜的：“那好虧啊，全新正版網上估計也隻要七八折就能買下。”
男生朝她晃了晃手裡的書：“全新正版沒這種曆史感。”
館內不止一本《ABC謀殺案》，其中新星出版社這版就有幾本，舊版的似乎也有。
逢秋不確定他今天看的是不是上次她看的那本，能確定的就是這本和她拿的那本一樣舊。
她指指已經有點開裂的書脊：“這種破破爛爛的曆史感嗎？”
“喂喂。”男生歪頭笑著看她眼，“看穿彆拆穿啊。”
逢秋不由也偏頭笑了下。
等下了樓梯，逢秋緩了緩心跳，才用醞釀好的隨意語氣問他：“這本你看完了吧，要不要再給你推薦一本？”
男生又偏頭看過來一眼。
逢秋心跳漏一小拍。
“阿加莎泉下有知的話。”他笑著收回視線，“是不是該給你點廣告費。”
“廣告費就不用了。”逢秋鬆口氣，“這是我們當粉絲的本分。”
“要推薦哪本？”
逢秋：“《東方快車謀殺案》吧。”
“行。”他接話，“下周看看。”
一周要懸一回的心頭大石落下，逢秋走了幾步，想起件事，忙又補充道：“不過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這本的結局。”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本書結局是不符合程序正義的。
但不那麼嚴格的話，其實又挺“符合”程序正義。
是很妙的一個設定，反正是在她接受範圍內的。
但逢秋剛才想起來，他是和她一樣，也不喜歡之前那本日本推理小說的。
“怎麼說？”男生問。
逢秋苦惱地皺了下鼻子：“說了就要劇透。”
“不能大致給個方向？”
也不好給吧。
說不符合程序正義，感覺他應該能猜出來的。
“那也相當於給一個關鍵線索了。”
“行吧。”旁邊有很輕的笑聲響起，“你這吊人胃口的安利方法確實挺成功的。”
逢秋感覺耳朵輕輕麻了下，緩了片刻，才接道：“要不喜歡你彆怪我啊。”
“這可說不準，你們粉絲隻管安利，不管售後的嗎？ ”
說這話時，他們已經出了院門。
外麵起了點風，傍晚偏薄的日光斜照過來，在男生身拓出一道長長的影。
逢秋低頭，看見他發梢隨著旁邊樹影一起輕晃，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輕輕晃了下。
她想問他想要什麼售後。
更想問他叫什麼名字。
逢秋張了張嘴，剛想開口，一輛黑色梅奔在不遠處停下，後座車窗降低，車上的人戴了副超大墨鏡，擋了大半張臉，看不清模樣，隻依稀能看出年紀很輕。
重重兩聲喇叭聲響起。
男生目光轉向聲源處，隨即朝她擺了擺手。
“我哥來接我了，走了啊。”
逢秋到嘴邊的話又吞回腹中。
她不確定今天過後，進度條loading到百分之幾。
但是——
“嗯。”逢秋道，“再見。”
這句話應該是能說了吧。
夏日傍晚的風猶帶熱氣。
男生偏了偏頭。
“下周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