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華一口一口地吃著黑色粗瓷碗中的食物,吃得緩慢,一句話也沒有。蕭啟看了她一會兒,等著自己的一碗上來後,也拿起了筷子,沈儀華這才抬眸看向他。
蕭啟麵色如常,在她的注視下,夾起食物往嘴邊送。
“九殿下,”沈儀華在他吃了兩口之後,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抬手按住了蕭啟,“何必勉強?”
蕭啟看向她,眸色深深,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勉強?”
沈儀華沉默著,但並未鬆開手,蕭啟將那隻手握住了,又問:“沈娘子到底在顧慮什麼?”
“沒有什麼。”
沈儀華不想說,至少不想現在就在這裡說。
兩個人彆彆扭扭的吃完了飯,沈儀華結賬起身離開,蕭啟便在身後跟著。一前一後,從狹窄的巷子穿過去,又拐了個彎,走到一家酒樓前麵。
沈儀華停下腳步頓了下,側首對蕭啟笑道:“走吧,為你接風洗塵。”
她的臉變得過於快了,連蕭啟都有些沒反應過來,視線停留在她薄紗半遮掩的臉上,一瞬也跟著輕鬆了些,打趣問:“沈娘子向來節儉,今日怎麼這般大方起來了?荷包裡的銀錢夠嗎?”
沈儀華輕笑出聲,從袖中拿出了荷包在手中掂了掂,說:“長安米貴,我就這麼點了,所以還是提前說一聲,九殿下一會兒給我省著些。”
蕭啟也笑了,說:“那走著,不過你九殿下不是個會節省過日子的人,沈娘子做好準備。”
沈儀華故意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走,實在不成,就將九殿下抵給店家。”
兩人輕鬆談笑著,進了酒樓,在店小二的招呼下,沈儀華要了個二樓的雅間。
入內,隻見一張巨大的山水屏風,製作精良,其上的景色有些像東海,怪石嶙峋,看著很有些雄宏壯闊的豪邁氣概。
原本以為是畫上去的,沈儀華走近看了看,才發現那些景致竟都是一針一線繡在絹布上的,不由讚了句:“好精細的做工。”
那店小二立刻洋洋得意介紹了起來,說:“娘子好眼力!這屏風上的景兒可是前朝畫師容與的畫作,我們東家當年得了這幅畫後,特意找了長安最好的繡娘繡就,最後又找工匠做成了屏風,就這一架屏風足得有百金之數呐!而這樣的屏風,我們酒樓雅間二十二間,每一間都有一架,且花樣都不儘相同。”
沈儀華頷首道:“容與的畫作本就千金難求,絹絲貴,手藝也貴,這麼看來的話,你們隻單屏風一樣足的花費千萬了。我前麵還同我身邊這位郎君說呢,長安米貴,現在看來倒是酒更貴。這麼來看的話,我還真擔心身上的銀錢不夠付賬呢。”
店小二何等伶俐,從沈儀華和蕭啟的衣著氣質上就能看得出,這二位絕不是付不起賬的人,更何況,他們酒樓東家背後倚仗的那可是皇親國戚。長安皇城,天子腳下能賴了皇親國戚的賬的人還從未見過呢。
店小二心裡這般想,領沈儀華和蕭啟繞過屏風往裡走,殷勤奉承道:“娘子說笑了,敢從我們酒樓大門邁進來的,哪個不是非富即貴,娘子與郎君這同通身氣派,小人一看就知道貴不可言。”
沈儀華笑了笑不再接話,蕭啟已經在靠窗的榻上坐了下來,哼笑道:“那你還真給看對了。”
兩人點了菜,相對而坐,沈儀華特意命人將窗打開了。這裡離永安坊很近,從窗中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幾個王府的布局。
從落座後,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窗外,不知是什麼東西吸引住了她,讓她能這麼入神。
蕭啟心中不是滋味,但仍舊維持的鎮定等著她的話。他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子其實並不了解,尤其不了解她怎麼就能做到什麼事情說放下就放下的。麵對她的突然冷淡,蕭啟覺得自己束手無策,連乞求都沒有資格。
“這裡離王府很近,”沉默了半晌,沈儀華突然開口道:“殿下瞧,從這裡看過去,楚王府,魏王府,陳王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蕭啟應了聲。沈儀華問:“九殿下以前來過這裡嗎?”
蕭啟說來過。沈儀華今日選的這家酒樓是算是長安城最奢華的所在,蕭啟以前當然也常來,但都是店老板親自接待,底下的人是見不到的,所以店小二不認識他。
沈儀華繼續道:“這便是長安城的好處了,人人都說富貴,說得多了好像就變成了一個東西,但是在長安富與貴從來就不會混為一談。有銀錢的人自然也可以去高檔的酒樓茶肆,但是銀錢卻並不能使得他們看到身居高位者所看到的景致,就比如——”
說話間,店小二將他們的吃食和酒水都送了上來,沈儀華停住了話,等著小二將碟子碗盞一樣樣擺在了桌上,隨後笑著指向窗外:“這般的景象,的確難得。”
外麵的聲音已經吵嚷了起來,蕭啟和店小二都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不遠處已經是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蕭啟倏地站起身,“楚王府怎麼了?”
店小二怔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驚呼出聲:“天爺哎,楚王府著火了!”
一時之間窗外街上的人都那處奔了過去,熙熙攘攘的,喊叫聲不斷,整條街都喧鬨非凡。店小二耐不住,說了句:“二位慢用。”就想離開了。
蕭啟準備往外走,卻被沈儀華給拽住了,她一臉淡然地對店小二道:“去吧,一會兒看完熱鬨讓你們東家來一趟,就說有人發善心,來保他往後的富貴。”
店小二一臉懵,沒有聽明白,但還是應了聲,轉身離開了。
等雅間的門被關上之後,沈儀華才仰起臉對上蕭啟滿是探詢的目光,坦然道:“九殿下稍安勿躁,先看完再說,這個時候過去,保不齊會引火燒身。”
“楚王府為什麼會著火?”蕭啟直接問道:“你又做了什麼?明珠兒。”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情與麵前的女子脫不了乾係。在尹春的時候他就已經得到消息,因為東南的形勢,聖人大概要對楚王有所處罰了。
蕭啟不是不信他父皇會拿親生兒子開刀,畢竟還有先太子的例子擺在那裡,所以他下令處決楚王並不足為奇,但蕭啟知道,至少皇家的體麵父皇還是在意的,他已經有一個兒子死了自焚了。那白綾、毒酒或者彆的什麼都有可能,但是絕對不用這種方式再賜死另一個兒子。
沈儀華對他的質問卻表現的很坦蕩,她又望了一眼窗外,幽幽道:“如殿下所見,如殿下所想,我做的。”
“你鼓動楚王自焚?”
“是。”
沈儀華又認了,在他的目光灼灼注視下,她笑了笑,繼續坦白道:“我跟楚王殿下說,人固有一死,悄無聲息死在府上,滿腔委屈,誰知道呢?窩窩囊囊活著,再窩窩囊囊死去,那樣多沒出息,倒不如轟轟烈烈的,鬨他個人儘皆知。”
蕭啟垂首,抬起左手緩緩遮住了沈儀華的眼睛,將她眸中的癲狂遮住了。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臉很小,一個巴掌就蓋住了。看著這麼纖弱無害的一個人,做起事情來竟然狠厲至此,足見她這些年被仇恨折磨到何等地步。
“沒事,沒事的,明珠兒。”
蕭啟的聲音很平靜,很溫和,出乎沈儀華的意料。她以為他會發怒,至少也應該失望,死心,但是他一句指責都沒有,隻說重複哄著她:“沒事了,彆怕,好孩子彆怕。”
他怎麼會指責呢?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看到火起後竭力遮掩著自身的恐懼。
蕭啟站在沈儀華旁邊,輕輕地將還在顫抖的人攬在懷中,溫聲安慰著。沈儀華漸漸在他的聲音中平息下來,抬起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在念誦神秘的咒語:“古往今來,人們都被束縛在一套規矩當中,他們說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他們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更無不是的君王。可當真是如此嗎?還是說這套規矩隻是為了讓他們,君王和父親們更肆無忌憚的向他的臣民和兒子揮下屠刀,而不用接受道義與法的審判?”
“你應該知道,先太子,蕭曄,他是我的老師。我曾經向他行過拜師禮,從五歲的時候便跟在他身邊,看著他的一步步從位高權重的儲君走到閉宮自焚的末路。”
今日楚王府的大火好像比一直燒到了昭寧十三年東宮覆滅的那一日,夢中重複的場景在滾滾濃煙中變得更加清晰,沈儀華已經分辨不清眼前的這個唯一可以依靠的懷抱,到底來自於誰。
“我親眼看著他父皇的屠刀揮下,而他——那個讓我敬重,仰慕,跟隨的人,他沒有一絲反抗便接受了,就像接下以往每一道訓斥的旨意一樣。我想一個兒子對父親能做的也隻有如此了吧。”
“皇子案發,我們沈家一門皆受屠戮,我的父親,伯父,祖父,他們侍奉了三代君王,甚至最後一刻,我的阿兄還在疆場為國奮戰。這也是臣子為君王能儘的忠誠。”
“高高在上的君王啊。”
她的聲音顯示空穀裡幽魂的悲泣,空蕩蕩的,讓人聽不真切。
十二皇子夭折,那些構陷的陰謀展開,他們不是沒有喊冤,不是沒有申辯,事情的真相隻要聖人下令,錦衣衛便可查明。可惜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並沒有那麼做,任由沈家百餘口人含冤而死,任由東宮儲君被牽連自焚。
揮刀的劊子手不該妄圖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