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蒼老的君王靠坐在榻上發髻淩亂,麵容紫脹,麵前的桌案上紙張淩亂,墨汁傾瀉其上,將其染得一塌糊塗,地上也一片狼藉,書本,折子,還有碎裂的瓷片和斷筆,硯台。
幾個內監齊齊跪倒在地,以額觸地,幾乎要趴到在地上,殿內安靜地落針可聞。天子之怒,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出聲,隻能在心中暗暗祈禱著雷霆之火不要殃及到自己身上。
“你們都是死人?楚王要自焚,你們不會攔著點兒,實在不成,錦衣衛的人就在外麵,為何不向他們求助?”
大殿旁邊的暖閣,這裡是當值太監臨時休憩的地方,此時卻同樣跪著幾個太監,與殿中的不同,他們個個灰頭土臉,臉上沾著臟汙,磕頭已經把前額磕爛了,血跡凝成一片,看上去猙獰可怖。
麵對大太監的責罵,他們也是一絲氣兒都不敢出,隻恭順受著,等他們罵完了,半晌,站在上首處的糜芳才開口說:“回話吧。”
“是。”
跪在地上為首的一個也開了口:“回糜大監的話——”
傳旨內監話一出口,糜芳便皺了眉,站在糜芳旁邊的一個大太監立刻嗬斥道:“混賬王八羔子!這裡是太極殿,聖人坐鎮大殿,你不知道頭朝著哪邊磕?”
跪著的內監們立馬轉了方向,也顧上的額頭上的血跡,朝著大殿的方向咚咚咚又磕了幾個響頭。糜芳道:“行了,繼續回話。”
幾人趴著轉了過來,還是先前的那個太監開口:“回陛下的話,奴婢們去傳旨的時候,照例錦衣衛已經撤下了。進去的時候楚王與側妃接的旨意……”
內監回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從暖閣中傳來,皇帝屏聲聽著,仍舊一語不發。偌大的宮殿內,隻有聖人坐榻的左右兩側點亮著兩盞燈燭,剛好將聖人的身影掩在了昏暗處,這樣看上去使他本就陰沉的臉色更顯得晦暗不明,像是畏懼光明的幽魂一般。
他的左手垂下著,右手搭在憑幾的扶手上,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那隻手緊緊攥著憑幾的一頭,因為用力青筋暴起,帶動著衣袖都在顫抖。或許是因為震怒,或許是因為彆的,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這位君王此時是何等心境。
“既然你們是在廳上傳的旨,楚王應該也是在廳上接旨,他為何又會跑去後園的閣樓上自焚?”
站著的大太監又問了。
跪著的太監繼續道:“奴婢們剛到廳上,楚王率先迎出來,當時未見異常,隻是衣衫不整。奴婢們並未說什麼,但是那側妃楊氏提醒殿下說:‘衣冠不整不可聆聽君王旨意’,於是殿下便讓奴婢們稍等,他自去更衣。”
這個理由傳旨內監自然可以接受,因為他們都知道自己這次帶來的是一道什麼旨意,就算是臨刑前的死刑犯,獄卒們也會讓他們換件衣服吃頓飽飯,更何況皇子?
而且他們來之前還有得了糜大監的囑咐,說是一定要保全殿下的體麵。糜大監的意思就是聖人的意思,畢竟楚王殿下乃是聖人親子,這裡頭還關係著聖人,所以他們並不敢怠慢,於是便同意了。
楚王攜著側妃去了寢殿,他們幾人便坐在廳上等著。楚王將府上的奴仆都遣散了,此時連個端茶送水的都沒有,所以他去更衣的時候長了些,他們也能理解,隻是沒想到——
“奴婢們是真的沒想到啊,”那個內監說著眼淚混著冷汗往下掉,“楚王府太大,前廳與後院的閣樓隔得遠,沒有人稟報知道,奴婢們是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才感覺不對,於是也顧不上守禮了,轉到後院去查看這才發現閣樓著火,火勢已經蔓延開來了。”
“大監,事情就是如此,奴婢們不敢隱瞞。都是在您手底下做事的,打從進了宮,就聽著您的教導,在這宮裡您是奴婢們的乾爺爺,聖人是奴婢們的天,奴婢不敢欺您,更不敢欺天呐!”
這一番話說的幾位內監都是涕泗橫流,站著的幾個太監和糜芳也都略有動容,但是大殿內人就沒有動靜,糜芳等人等了一瞬,隻好又開口問:“楚王自焚前的那些話聽到的人到底有多少?”
大殿上的聖人倏地站了起來,跪地的那些人聽到動靜也都是一凜,兩股戰戰冷汗直冒,幾乎跪不住。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且在禦前伺候多年的,但是此時感受到來自上首處的那股肅殺之意還是恐懼到了極點,生怕暖閣中接下來傳出來什麼驚天之語。
回話的內監渾身早就被汗浸透了,也風一吹,更是抖得幾乎說不出來,“回大監,楚王府後院的閣樓臨街,又因為修建得高,再……”
他隻覺得喉嚨乾澀難言,咽了口吐沫,強撐著道:“再加上當時正是夜市剛開……街上的人……”
“陸宴!傳陸宴來!”
大殿中傳來了聖人的聲音,像是老邁的困獸一般嘶吼。
糜芳緊著往出走,給先前代替他問話的那個大太監使了個眼色,大太監立刻會意,這些人的性命算是保住了,轉身大喝道:“還不快滾出去跪著。”
楚王府火起的時候錦衣衛還並未走遠,聽得周圍喧鬨,屬下小文便回身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氣喘籲籲跑回來,一臉慌張地說:“頭兒,楚王府著火了!”
陸宴一驚,回頭望去,隻見遠處已經是青煙滾滾,依照他們現在與王府的距離,這個火勢怕是肯定已經控製不住了。
“傳旨內監已經進府了,這個時候怎麼會著火?”另一個下屬道:“走,過去看看。”
陸宴立刻想到了沈儀華,肯定是她,這場火肯定與她有關。
這個瘋子,她到底想做什麼?
陸宴撥轉馬頭,正欲過去,突然想起沈儀華前麵的話:“在這裡守了著許多日,師兄也著實辛苦了,一會兒下了值回去嗎?是說師兄侍母至孝,這麼多日不回府上,老人家還生著病,該心急了。”
方才他隻當是她隨口寒暄,現在看來倒像是警告提醒。陸宴心中一驚,又往楚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冷聲道:“回衛所!”
“頭兒,那,那……”小文指著天邊的濃煙道:“那不管了嗎?”
陸宴扯著馬韁道:“宮裡的差事,自有宮裡人管。”
前麵提議要過去看看的屬下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宮裡的差事顯見得是辦砸了,這個時候他們再一頭衝上去,火救不救的下來另說,引火燒身是肯定的。於是招呼道:“快,回衛所!”
前去錦衣衛衛所傳召的內監很快回來了,稟報說陸宴不在。
“不在?”糜芳替聖人問:“去了哪裡?”
傳召內監道:“聽錦衣衛的人說,是家中老母病了,他交接了楚王府的差事後便徑直回府去了,連衛所都沒有回。”
糜芳道:“那就去府上傳!”
“是。”
小內監應了一聲,起身退了幾步,正欲離開就被聖人叫住了,“去賈府,讓賈隨高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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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府的火被徹底熄滅已經是後半夜,街上看熱鬨的行人官兵驅散,聽說原本還抓了幾個圍在現場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被釋放了。但顯然街上的人好似被這件事情驚得久久不能平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著。
“可憐呐,往日裡隻道楚王殿下是最受聖人寵愛的皇子,楚王府又是何等顯赫氣派,瞧著門前車馬來往,卻不想竟然一把火就給燒沒了。”
“嗐,什麼寵不寵愛的,都是瞎說罷了,沒聽最先過去的人說嘛,那楚王自己說遭受冷遇十餘年,自己所為皆是為了君父,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這是在訴冤呐!”
“這些貴人們怎麼都……當年的先太子殿下不也是在宮內自焚的?與這楚王差不多,那位倒是什麼也沒說,隻是為聖人寫了一封奏疏,據說乃是治國之策,隻可惜聖人沒看到,被當時錦衣衛的首領給扔進火海中去了。”
“這楚王隻是覺得可憐,那位才真叫人惋惜呐,他當儲君的時候真正一心為民,做了好些對咱們老百姓有利的好事情,減輕徭役,以工代賑就是說他提出來的……”
雅間內,沈儀華的情緒已經隨著大火的熄滅而平息下來,她起身關上了窗,重又在椅子上坐下,與蕭啟麵對麵,互相對視著,桌上的飯菜一口沒動,早已經放冷了。
蕭啟眸色深深,望著她,半晌對外麵吩咐道:“去將人帶來。”
門外一道陰柔的聲音答道:“是,殿下。”
金保在前麵吩咐店小二給他們東家傳話的時候,便帶人跟了過去,將那位衣著樸素,但府府宅修建得富麗堂皇堪比太極殿的富商給堵在了房中。
眼下蕭啟這般吩咐,便是妥協了。沈儀華明白,一開始視線不再看他,但還是說:“這是我的事情,九殿下如果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什麼還來得及?”蕭啟問:“沈娘子是說鳴冤還是說造反?”
沈儀華無言以對,蕭啟繼續道:“你明明已經查清了當年事情的真相,手中便握著鳴冤的證據,但卻不呈交禦前,為何?”
“殿下一定要聽嗎?”沈儀華抬眸問道。
“要聽。”
沈儀華吸了口氣,拳頭在袖中握緊,半晌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不信!”
那個高坐龍椅上的人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