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華話說到此處有意停了下來,靜靜望著仰首流淚的楚王。
按理說楚王都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為何又會因為沈儀華三言兩語便感傷悲戚?旁邊為楚王貼心拭淚的側妃楊氏不明白,門外聽著動靜的王府下人也不明白,這個問題隻有沈儀華和楚王清楚。
因為沈儀華所言非虛,麵前這人從昭寧九年之後,東宮因為政見上的分歧與聖人僵持的時候,便被他的父皇像傀儡一樣拉到了台上來。
沈儀華記得當時東宮的幾位屬官向先太子稟報此事,其中有個蜀中的郎官,長安的官話說不利索,道:“聖人派人把在自己府上鬥雞的楚王拉到朝堂上議政了,前有陳王,後有楚王,擺明了是要把東宮徹底從朝堂上剔除,這可啷個辦嘛?”
對於楚王來說,自己這個從出生後就不得重視的皇子,終於在昭寧九年的那一日被自己的父皇注意到了,並將他帶了這個政治角逐的台上,告訴他:“你前麵的幾位皇兄或病或夭亡,現在你是朕一眾皇子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吾兒要為父皇分憂啊。”
正是這句“吾兒要為朕分憂”,這句話讓他原本死寂的人生充滿了希望,二十多年來的被忽視冷落,因為這些冷落而產生委屈,儘數為此而消散了。於是接下來他所做的一切,無一不是為了這句話——為父皇分憂。
“外人隻道本王這些年聯合世家背地裡搜刮了多少民財,地方上的賦稅越來越重,西境,東南,各處的百姓都在罵,那些話簡直不堪入耳,本王不是沒聽見!”
楚王抬起衣袖狠狠拭了下眼淚,“可是我得為父皇分憂啊,國庫空虛,打仗要錢,修建宮殿也要錢,就他娘東南一個堤壩年年修,年年要錢,父皇他難啊!但是天下哪裡有當兒子的看著父親受難,當臣子的看著君王為難的?父皇說這些事情隻能本王去為他做……”
沈儀華聽著,心中隻是冷笑。這對父子一個貪,一個蠢,天下萬民供養的是這樣的皇家,崇奉的是如此的君王,連年的災患,暴亂,邊境衝突不斷,百姓哀鴻遍野,民生已經艱難至此,朝堂卻還在黨爭內鬥。
這算什麼?父子君臣分贓不均為反目嗎?
實在是一出好戲啊,沈儀華幾乎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這些被揭露出來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該如何應對?朝堂之上又是何種反應?
“殿下這些話藏在心中多久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憤懣,一顆忠君體國卻不為人知忠心,殿下難道不想說給聖人聽嗎?不想說給天下人知曉嗎?”
沈儀華起身,緩緩走到楚王麵前,“人固有一死,殿下死都不怕,大義凜然至此,如今已然到了陌路窮途,難道要這般悄無聲息地帶著不甘離去嗎?”
她湊近一字一頓地說:“要說出來啊,殿下,彆怕,把一切都說給聖人聽,說給天下人聽,殿下想要的清名,公正,九州萬民自會給你。”
楚王這個時候已經止住了哭泣,怔怔望著麵前的女子,隻覺得心中激蕩,話哽在喉頭許久都發不出聲音來,平息了許久才道:“還請娘子明示。”
沈儀華拱了拱手,也不在意楊側妃還在身邊,將要說的話一一與楚王說明。
楊側妃早就因為恐懼而發抖,聽罷沈儀華的話,便直接站立不住,整個人都靠在楚王身上,臉色像是一張白紙般,就連唇上也沒有一絲血色。
相比較,楚王明顯淡然得多,似是思慮了一瞬,隨後便頷首道:“不管娘子究竟目的為何,本王如今到這一步,昔日所交無一人上門,足見人情冷暖。罷了罷了,以前看不開的,本王如今也都看開了,我會按娘子所說的做,隻是唯一放不下——”
他說著看了看楊氏,“這個癡人,從前並沒有得到本王多少寵愛,如今讓她身懷六甲陪著本王赴死,無論為夫還是為父,本王都斷然不能為之。我原本買通了外麵的錦衣衛,他們也願意放她離開,但她不願意,傳旨太監估計快到了,還請娘子帶她離開。”
“不,殿下,”楊氏從驚嚇中回過神來,聽到殿下說讓這女子帶自己離開,連連擺首拒絕:“事已至此,殿下遭難,妾豈能獨活?”
“聽話,”楚王安哄道:“走吧,我留給你的那些銀子也足夠你日後和孩子生活了,趁現在守衛鬆懈,趕緊走,否則就來不及了。”
楊氏仍是搖頭,“我不走,殿下,我不能走!”
沈儀華心中也有些不忍,上前扶住她勸道:“側妃為楚王殿下一片癡心,實令人感動,但您腹中還懷著孩子,這可是殿下的骨血,瞧著就要臨盆了,都還未來到這個世上看一眼,難道您忍心就這麼葬送了嗎?”
楊妃被她說的怔了怔,但很快反應過來又拒絕,說:“不成,出嫁隨夫,殿下是我的夫君,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獨自赴死?聽娘子說話也是飽讀詩書的人,如此人倫綱常娘子卻不知道嗎?為人妻妾當為夫殉!”
狗屁的綱常人倫妾為夫殉!沈儀華這才回味過來,這女子實在是被家中養迂腐了,心中隻有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那一套,不是說她就一定對楚王這個人有多麼情深義重,倘若當初家中將她嫁給的是陸宴,或者是一條狗,今日她也會因為“夫為妻綱”這一條而“殉夫”,而這個“夫”就隻是夫君的意思,與究竟何人無關。
沈儀華隻覺得荒謬無比,但卻不再相勸,她聽力敏銳,這個時候已然聽見了二門上傳來的聲音,猜測應該是傳旨的人來了。不能再耽擱了,遂直接上手扣住楊氏的手腕,忙道:“走吧側妃,宮裡來人了,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楚王也緊張起來,從身後推著楊氏,道:“快走,快跟著她走,楊妃。”
他其實是想喚楊氏的名字來著,卻發現妻妾太多,或許她曾經在床榻上兩情歡好的時候告訴過自己,但是現在顯然已經想不起來了。
“不!”楊氏堅決地從沈儀華的手中掙脫出來,轉身死死抱住了楚王,哀嚎道:“殿下,彆趕妾走,妾不能走啊。”
她說的是不能走,而不是不想走。沈儀華苦笑了下,知道這女子沒救了,即便今日她將她帶出楚王府,明日她還是會因為綱常倫理那一套將自我了斷。
“罷了,”沈儀華對著楚王和楊氏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禮,“民女恭送大晟楚王殿下,殿下一路好走。”
言罷迅速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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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啟回來已經是申時,來不及回府,先進宮拜見了聖人,隨後去了太後宮裡請安。金保得了他的吩咐,給後宮中他們的人傳話,讓一位侍女去賈妃宮裡請沈儀華相見。
等了約莫半個多時辰,來人卻稟報說聖姑出宮去了。
“出宮去了?”金保覷了覷蕭啟的臉色,幫著問傳話的人:“聖姑可曾留下什麼話沒有?說去了哪裡?”
侍女回道:“這個不知,賈妃宮裡的人隻說聖姑不在。”
蕭啟皺了皺眉,問道:“那她最近都在做什麼?”
那侍女忖著答道:“還是照常在屋裡打坐修行,隻是賈妃自上次侍寢後便病倒了,卻沒有傳召太醫,所以這段時日一直是聖姑近身侍奉……”
侍女話還未完,蕭啟便想到一處地方,抬腳邊走,招呼金保道:“出宮。”
金保對那侍女擺了擺手示意她回去,隨後緊著小跑了幾步跟上,問:“殿下知道沈娘子去了哪裡?”
“積善堂。”
蕭啟撇下三個字,快步出了宮,從宮人手中接過馬韁,隨後飛身上馬,對金保說:“你先回府。”
蕭啟猜的不錯,沈儀華從楚王府出來便去積善堂見了陳如海,準備從他那裡拿些藥材。阿耶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出的事情,所以沈儀華為賈妃治傷,雖然是小傷,但也十分謹慎,並不用宮裡的藥材。前段時間都是讓陳如海送來,但是今日她有事要辦,遂用這個理由出了宮。
華燈初上時,蕭啟在積善堂後麵的巷子口等到了一身白衣,薄紗掩麵,手中拎著兩包藥材的女子。她並沒有注意到他,腳步輕盈地朝上次的賣湯餅的那個小攤走了過去。
蕭啟便放緩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等她提裙在長條木凳上坐下,向攤販要了一碗湯餅。
“到底是有多好吃?每次都來。”
蕭啟暗暗笑了笑,邁步走過去,到她身後,拍了下她的左肩,等沈儀華扭頭看的時候,他卻已經閃身到了右側坐下。
沈儀華心中想著事情,並沒有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頭看見坐在身側的人,隻愣愣看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蕭啟屈指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連你九殿下都不認識了?”
“你怎麼回來了?”沈儀華揉了揉被他敲疼的地方,驚訝問道:“朝廷召你回京的?”
要不怎麼說宮廷禁苑呢,她這段時間是真的消息閉塞,自打上次寫信給蕭啟之後便再也沒見過心思放在他身上,自然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回京。
驟然相見的驚訝消散之後,沈儀華想起上次給他的信,一時有些難以應對。有些話落筆遠遠要比開口簡單的多,但看蕭啟今日的架勢,想必定是要聽她開口說出來的。
蕭啟望著她,並未回答她的提問,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沈儀華並不想在這裡就同他說,恰好這時候她要的湯餅被小攤販端了過來,遂緩和道:“殿下用過晚飯了嗎?要不要來一碗?”
出乎意料的,蕭啟這次並沒有拒絕,輕笑道:“好啊。不過沒帶錢,沈娘子請我?”
“好。”沈儀華避開他的視線,對攤販道:“給這位郎君也上一碗湯餅。”
“好——嘞——”
攤販拖長了音調答應著,聲音混在街巷的喧囂中,長安城的夜晚熱鬨了起來。